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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朝南宫元年,朱波国国王猛瑞缇拜率同王后、后妃、王弟、王妹、王子、公主及大使来中华朝拜,进贡各种珍奇的珠宝玉石、珍珠玛瑙,另外还有朱波盛产金箔铺满的宝塔和金佛,以及各类远近驰名的宝玉。
大宗皇帝龙颜大喜,在春城星光月台大摆宴席,赐赏朱波来客,作陪的有左丞相褚庭谏、右丞相瞿公瑾、詹王鞠陆、鲁王任逢喜、并肩王戎旭等高级官僚。
朱波国王向大宗称臣,大宗大喜,赐猛瑞缇拜果敢王称号,派遣御史大夫贾演嘉举家跟随果敢王回国,并常驻朱波国。
那贾演嘉膝下只有一个儿子,本名贾思福,后来贾演嘉思念祖国,给儿子改名为贾思华。这一年,贾思华已经二十一岁了,贾演嘉便想着送他回祖国留学深造,一来能观光故国上流风物、体验天朝上国风采;二来若是能得了宏朝的文凭,回到朱波国也是大有光彩的。于是,贾演嘉给贾思华打点了归国证件,打发了私人老师,并安排了书童一名,名唤贾贵,陪同公子回国。
这时已经是宏朝南宫十一年,自从鲁王任逢喜、山南郡王段景腾、肃亲王苗家华“三藩混战”之后,秀王马骏飞在宁夏也宣布独立,詹王在湖广会盟诸侯,并在金沙江之会与大宗彻底闹翻,天下已经开始动荡不安,加之数年来,水旱成灾,各地民不聊生、流寇四起。
贾思华带着私人老师、书童贾贵先回了故乡邵阳,渡过湘江汲水后,才走出去几十里,四下里一阵大乱,一群盗贼蜂拥上船来,不由分说,先把私人老师一刀剁下水去,贾思华和贾贵多亏会水性,才得以跳到汲水中逃得性命。
贾思华和贾贵死里逃生,躲在乡村里几日,听说湘民起义,要去攻打长沙、望城、衡阳,听到这个消息,贾思华吓得半死,登时把那金榜题名、衣锦还乡的抱负化为乌有,眼看到故国烽烟四起,弄不好,性命都要丢在这里了,便与贾贵商议,功名利禄都是浮云,还是保住性命要紧,便去集市重金买了两匹马,从陆路回朱波国。
这一路,贾思华果然看到了祖国的地大物博,只是狼烟四起,百姓朝不保夕,相比之下,朱波虽是小国,此时却是安居乐业,无忧无虑,反倒成了世外桃源。贾思华感慨不已,心中寻思:故国虽然山川雄奇、人杰地灵,却是人人性命不保,就算得到了功名又有何用?唉,朝秦暮楚,谁能料得明天坐在朝廷上的是哪一家呢?还不如回朱波享富贵来得实在。
这一日,贾思华和贾贵行到一处,便找了一家旅社住宿,贾贵高声叫了好几身:“店家!店家!小二!小二!老板!”这座旅社靠近大山,只听得山谷在回应:“店家!店家!小二!小二!老板!”而旅馆里却是毫无动静,空谷回响,周遭却是死一般的寂静,贾思华和贾贵都感到毛骨悚然。
这时,吹来一阵北风,瑟瑟作响,贾贵大着胆推门而入,二人都吓了一跳,只见旅社地上满是无头尸体,血流了一地,地上的血都已经发黑,苍蝇等飞虫绕着尸体嗡嗡乱飞,一阵阵腐臭直钻入鼻,看来旅馆里的人都已经死去多日。
贾思华暗想:“被杀还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么大的旅社,这么多人被杀了这么长时间,居然没人发现来收尸!难道周围的人都被杀光了?亦或是都吓得逃走了?天下看来真的是要大乱了!”二人不敢久留,贾思华道:“继续赶路,看看有没有其他旅社宾馆。”
哪晓得一连走了四五家,家家旅社竟然都是如此,有的男尸身体在桌子底下,头颅却滚到门口了;女尸身体几乎无一例外,都是赤裸裸的,显然是先被强暴,然后才杀害的。一座昔日繁华的城市,到处阴风惨惨,尸臭阵阵。贾思华吓得直哆嗦,什么话也不敢说了,一刻也不敢停留了,催马急急向南,贾贵也赶忙跟上了公子。
主仆二人出了城市,来到郊区,道路越来越窄,到了黄昏时分,天色渐渐黑了,二人又饿又怕,正在狼狈,贾贵忽然指着道:“公子,你瞧那边。”贾思华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只见远处有一点微弱的灯光,二人竟跟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大喜道:“走,去借宿。”
这灯光来自几所破烂的民宅,贾思华道:“倘若是盗贼窝,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贾贵惊吓道:“那……那我们还是不去了。”可是此时乌云密布,眼看着大雨就要下下来了,而且天色已经黑了,二人如何敢再行?不得不去了。贾思华道:“去瞧瞧,见机行事。”二人下了马,撕下衣襟包了马蹄,轻手轻脚朝着灯光处走去。
行到临近,看清了,是两间破烂瓦屋,贾思华正想到窗口处往里面窥探,忽然一只骨瘦嶙峋的狗低声吠叫,扑了过来,贾思华忙挥动佩剑,那狗才不敢走近,还在乱叫,惊动了屋中人,柴扉开处,一个老婆婆颤巍巍地走了出来,手中提着一盏油灯,询问是谁?贾思华施礼道:“老婆婆,我们是过路的客人,错过了宿头,想在贵地借宿一晚。”老婆婆微一迟疑,道:“请进来吧。”
贾思华走进茅屋,见屋里只有一张土炕,桌椅俱无,土炕上躺着一个老头,不断咳嗽。贾思华命贾贵去把马牵来。贾贵想起刚才见到的死人惨状,畏畏缩缩的不敢出去。那老头挨下床来,陪着他去牵了马来。
老婆婆拿出几个玉米饼来飨客,烧了一壶热水给他们喝。贾思华吃了一个玉米饼,问道:“前面镇上杀了不少人,是什么土匪干的?”老头儿叹了口气,道:“什么土匪!土匪有这么狠吗?那是官军干的好事了。”贾思华大吃一惊:“什么?官军干的!官军怎么会这样无法无天?他们的军官不管吗?”老头儿冷笑一声,说道:“你这位公子看来是第一次出门,什么事情也不懂得。军官?军官带头干呀,好的东西他先拿,好看的姑娘他先要。”贾思华道:“老百姓怎么不集体向府衙去告状呢?”老头儿叹道:“告状?告有什么用?你一告,十有八九还得赔上自己的一条命。”贾思华道:“这又怎么说呢?”老头儿道:“那还不是官官相护?更上面的官员也是这么干的,官老爷不会准你的状子的,没准还把你一顿板子收了监。如果没钱孝敬,就别想出来啦。”贾思华不住地摇头,又问道:“官军到山里来干什么?”老头儿道:“说是来剿匪杀贼的,其实山里的盗贼,十个倒有八个是给官府逼得没生路才干的。官军下乡来捉不到强盗,就各处掳掠一阵,再乱杀些老百姓,提了首级去报功,发了财,还好升官。公子爷,你一路上看到的那些没头尸体,就是被拿去报功的了。”
那老头儿说得咬牙切齿,又不停的咳嗽。老婆婆不住向他打手势,叫他别说了,她看贾思华衣衫华丽,生怕是官家,多言惹祸。
贾思华听得闷闷不乐,想不到世局败坏如此,心想:“爹爹常说,中华是文明礼义之邦,王道教化,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人讲信修睦,仁义和爱。今日眼见,却是大不尽然,还不如朱波蛮夷之地。”感叹了一会,就倒在床上睡了。
刚朦胧合眼,忽听见门外犬吠之声大作,跟着有人怒喝叫骂,蓬蓬蓬的猛力打门。老婆婆下床来要去开门,老头儿摇手止住,轻轻对贾思华道:“这位公子,你到后面躲一躲。”贾思华和贾贵走到屋后,闻到一阵新鲜的稻草气息,想是堆积柴草的所在,只听见格啦啦一阵响,屋门已被推倒,一人粗声喝道:“干嘛不开门?”也不等回答,啪的一声,有人给打了记耳光。老婆婆道:“军爷,我……我们老夫妻年纪大了,耳朵不好,没听见。”哪知又是一记耳光,那人骂道:“没听见就该打。快杀鸡,做四个人的饭。”老头儿道:“我们人都快饿死啦,哪里有什么鸡?”只听蓬的一声,似乎是老头儿被推倒在地,老婆婆哭叫起来。又听另一个声音道:“老王,算了吧,今日跑了整整一天,只收到几十税收,大家心里不痛快,你拿他出气也没用。”那老王道:“这种人,你不用强还行?这几十块钱,不是我打断那乡下佬的狗腿,这些乡下佬肯乖乖拿出来吗?”另一个嘶哑的声音道:“这些乡下佬也真是的,穷的米缸里数来数去也只十几粒米,再逼实在也逼不出什么来啦,只是长官得骂咱们兄弟没用……”
正说话间,忽然贾思华的马嘶叫起来。几名公差一惊,出门查看,见到两匹马,议论起来,说乘马之人定在屋中借宿,看来倒有一笔油水,当即兴致冲冲进屋来寻。贾思华大惊,一扯贾贵的手,轻轻从后门溜了出去。两人一脚高一脚低,在山里乱走,见无人追来,才放了心,幸亏所带的路费贾贵都背在背上,不曾解下来。
贾思华和贾贵在树丛中躲了一宿,等到天色大亮,才慢慢摸到大道上来,主仆两人行出十多里,商量着要到前面的集市上再买两匹马,贾贵一路上不停地骂着军阀、土匪害人。
忽地小路里走来了四名差人,手中都拿着铁尺、甩棍,走在后面的两名差人各自牵着一匹马,那正是贾思华和贾贵的坐骑,贾思华和贾贵面面相觑,要躲避已经来不及,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前进。这四个差人不住打量他们,一个满脸横肉的差人斜眼问道:“喂,你们是干什么的?”贾思华一听口音,正是昨晚那个老王,贾贵走上一步:“这是我家公子,去读书的。”老王一把揪住,夺过贾贵的包裹一看,见尽是各种金银,不由得惊喜交集:“什么公子,我看你们身带巨款,必定是江洋大盗,来啊,拿下去见长官。”他看二人年幼好欺负,想把他们吓跑然后劫财。不想贾贵道:“我家公子是朝廷钦差去朱波的贵族,你们节度使大人见了他也客客气气的,见你们长官那是再好没有了!”一个公差听了这话,有些犹豫,只怕这事还有后患,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直接杀了发一笔横财,想着便抽出铁尺向贾贵砸去,贾贵大骇,急忙缩头,一铁尺从他头顶掠过,削去了他的帽子,贾贵索性挺身抱住公差,大叫:“公子快跑!”贾思华慌忙转身就奔。
那公差反手又是一铁尺,这回贾贵有了防备,侧身闪开,仍然没被打中,贾贵也跟着贾思华逃走,四名公差都拔出佩刀,吆喝着追过来。贾思华平时养尊处优,加之受了惊吓,一颗心怦怦直跳,哪里还跑得快?眼见就要被追上了,忽然迎面一骑马奔驰而来,其中一名公差见有人来了,竟然高声叫道:“反了!反了!大胆盗贼,还敢拒捕!”另外三人也跟着叫喊:“捉盗贼啦!”他们诬陷贾思华二人是盗贼,寻思着杀了就没人敢来过问了。
迎面骑马那人越来越近,马上乘客见到前面两人奔逃,后面四名公差大呼追逐,只道真是捉拿强盗,催马疾驰,奔到贾思华、贾贵面前,俯身伸出手臂,一只手一个,拉住二人后领,提了起来,四名公差也已经气喘吁吁赶到了。那乘客把贾思华主仆二人往地上一丢,笑道:“强盗捉住了。”乘客跳下马来,只见这人身材魁梧,声音洪亮,满脸浓须,约莫四十来岁年纪。四名公差见他身手矫健,且力气甚大,当下含笑称谢,把贾思华主仆二人拽了起来。
那乘客打量了一下,见贾思华一身学士服,贾贵是青衣小帽,显然是一个书童陪着公子赶考的,哪里像是强盗,不禁一怔。贾贵便叫了起来:“英雄救命!他们要谋财害命!”那乘客喝问:“你们是干什么的?”贾贵道:“这是我家公子,来去赶考……”话犹未毕,已经被一名公差按住了嘴。那公差向乘客陪笑道:“老哥,你走你的道吧,莫要管我们公务了。”乘客道:“你放开手,让他说。”那公差仍不放手。贾思华道:“在下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怎么……”那公差喝道:“还要多嘴!”反手一巴掌,朝着他打去。
那乘客马鞭挥出,鞭子上革绳卷住了公差的手腕,把他掀了一个跌,按住贾贵的手便松了开来。贾贵道:“我家公子是去赶考的,路上遇到了这四个人,他们见到了我们的背包,就想杀人!”说到这里,贾贵跪下来叫道:“英雄救命!”
那乘客手中鞭指着公差问道:“这话当真?”众公差冷笑不答,那老王转到乘客背后,乘着他不觉,突然举刀盖头砍下来。乘客听得脑后风声,竟不回头,身子向左微偏,左足一招“虎尾扫地”,横扫而出,正中老王足胫,将他踢出去数步。
另外三名公差见了,大叫:“真强盗来啦!”两个举起铁尺、一个挥动甩棍,向着乘客围攻过来。贾思华见他手无寸铁,不禁暗暗担忧,谁想那乘客全然不惧,左躲右闪,三名公差的铁家伙始终伤他不得,老王也顾不得疼痛,站起身来,抡刀上前夹攻,乘客大喝一声,老王吃了一吓,这一刀没砍准,被那乘客劈面一拳,直打得鼻血直流。
老王甚是疼痛,双手掩面,当啷一声响,手中佩刀落在地上,那乘客抢过佩刀,回身挥出,正砍中一名手持铁尺的公差右肩。那乘客兵刃在手,如虎添翼,刀光闪处,手持甩棍的公差左腿中刀,跌倒在地。剩下一名公差不敢再战,也不顾同伴死活,和老王撒腿就跑。那乘客哈哈大笑,将佩刀往地下一丢,跃上了马背。
贾思华见他得胜,忙上前道谢,请教姓名。乘客见那两名公差躺在地上哼哼唧唧,还在怒目而视,便道:“这里不是说话之所,咱们上马再谈。”贾贵拿回背包,牵过马来,三人并辔而行。
贾思华说了家世姓名,那乘客拱手道:“原来是贾公子。在下姓冯,名鹏飞,江湖人称摩云金翅,是中骅镖局的镖师。”贾思华道:“今日若非冯英雄出手相救,小弟主仆两人准是没命的了。”
冯鹏飞道:“这一带着实乱的厉害,前些日子,山南郡王段景腾、襄阳公段景飞兄弟联合满族大冢宰满龙渊占领望城,詹王鞠陆往北弃城败走,段氏兄弟是出了名的兵痞,当年攻入帝都,便是屠城有名的!唉,兵匪难分啊。贾公子还是及早回去朱波才是上策。在下也正要去南方,公子若不嫌弃,咱们便可结伴而行。”
贾思华大喜,再次称谢。这几日来,他被吓得心神不定,如今得一镖师同行,适才又见到他的武功了得,登时大感宽安。
三人行了二十里路,寻不到暂歇的旅社。冯鹏飞是赶路惯了的,随身带有干粮,取出来分给两人吃了。贾贵找到了个破瓦罐,捡了些干柴,想烧些水来喝,忽听得身后有人大叫:“强盗在这里了!”贾贵吓了一跳,手一震,把瓦罐中的水都泼在柴上。
冯鹏飞回头看时,只见果是刚才逃走的公差一马当先,身后跟着十多名军兵,都骑着马赶来。冯鹏飞叫道:“快上马!”三人急忙上马。冯鹏飞让贾思华主仆二人先走,自己抽出挂在马鞍上的佩刀,在后掩护。众军兵都高喊:“抓强盗啊!”纵马急追。
冯鹏飞等三人逃出一程,见追兵越赶越近,那些军兵纷纷放箭,冯鹏飞只得举刀回身拨打,忽见前面有条岔路,忙叫道:“走小路!”贾思华纵马先往小路驰去,贾贵和冯鹏飞也跟随着转过去了。追兵丝毫不放松,当头的公差大嚷:“追啊!抓到了强盗,大伙儿分他的金银。”
冯鹏飞见追兵将近,料想逃不了,索性勒转马来,大喝一声,挥刀砍去。当头的公差哪里敢来迎战,不由倒退,后面的军兵到底是正规军,都挺枪攒刺,竟然颇有法度。冯鹏飞敌不住,腿上中了一枪,伤势虽然不重,却也不敢恋战,双腿一夹,提缰纵马向前急冲,挥刀将一名军兵左臂斩断。其余军兵后退几步,冯鹏飞已回马疾驰而去。那名公差见他逃跑了,胆气又壮起来,呐喊着赶来。
不一时,冯鹏飞已经追上贾思华主仆,这时道路愈行愈窄,众军兵畏惧冯鹏飞剽悍,竟然不敢十分逼近。
三人纵马奔跑了一阵,山道弯弯曲曲,追兵呐喊声虽然清晰可闻,人影却看不见。三人疾驰中,前面突然出现三条小岔路,冯鹏飞低声道:“下马。”三人把马牵到树丛中躲了起来,片刻间,众军兵也赶到了。当头的公差略一迟疑,领着众军兵向一条岔路赶去了。冯鹏飞以手抚额道:“惭愧。他们追了一阵不见,必定回头,咱们需得快走。”撕下衣襟裹了腿伤,三人向着另一条岔路疾驰而去。
过不多时,果然后面追兵声又隐隐传来,冯鹏飞甚是惶急,见前面有几间瓦屋,屋前一个农民正在锄地,冯鹏飞便下马走到农民身前,说道:“大哥,后面有官兵要害我们,请你找个地方给我们躲一躲。”那农民只管锄地,就跟没听见他说话一般。贾思华也下马来央告。
那农民突然抬起头来,向他们三人从头至足打量。就在此时,前面树丛传来马蹄声,马上一个孩童,约莫十岁年纪,面如满月,眼似流星,唇红齿白,甚是俊朗,不像是村民的儿子,倒像是公子王孙。那农民对孩童道:“你把这三匹马儿带到山里去吃草吧,天黑了再回来。”那孩童朝着贾思华三人望了一眼,应道:“好!”跳下马来,牵过贾思华等人的三匹马就走。
冯鹏飞却不知道农民这是何意,可是他的言语神情之中,似乎有一股威势,竟然叫人不敢出言阻止那孩童牵马。这时追兵声更加近了,贾思华急得直搓手:“怎么办?怎么办?”
那农民收了锄头,道:“跟我来。”带着三人走进屋内,卷起屋帘,只见厅堂上木桌板凳,墙上挂着蓑衣犁头,很是简朴,但是收拾的甚是干净,不似寻常农家。那农民直接进去了,三人只好跟了进去,走过天井,来到一间卧房,那农民撩起帐子,露出墙壁来,伸手在墙上一推,一块大石凹了进去,墙上竟然现出一个洞来,说道:“进去吧。”
三人依言入内,原来是个宽敞的山洞,这座屋子倚山而建,刚好造在山洞之前,如果不把房屋拆去,谁也猜不到有这么个藏身之所。
三人躲好了,那农民关上了秘门,自行出去锄地了。不一时,众军兵追到了,朝着农民大声吆喝:“喂,有三个人骑着马从这边过去吗?”农民向小路的一边指了指,道:“早就过去啦。”
公差和众军兵朝着他指的方向奔出七八里,不见三人踪影,调转马头,又来询问。那农民装聋作哑,话都说不清楚。一名军兵骂道:“他妈的,原来是个智障!走吧。”一行人又向另一条岔路追下去了。
冯鹏飞、贾思华、贾贵三人躲在山洞中,隐隐听得马匹奔驰之声,过了一会儿,声音听不到了,那农民却始终没来开门,三人也不敢呼叫。冯鹏飞焦躁起来,用力推门,推了半天,石门竟纹丝不动。三人只得坐在地上打盹,冯鹏飞用创口贴重新包扎了伤口,不住口地咒骂公差军兵。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石门忽然轧轧地开了,透进光来。只见那农民手持烛台,轻身道:“请出来吃饭吧。”
冯鹏飞首先跳起来,走了出去,贾思华主仆随后来到厅上。只见板桌上摆了热腾腾的饭菜,一大盆青菜豆腐、一碗茄子,居然还有两只肥鸡。冯鹏飞三人都十分欢喜。
厅上除了日间所见的农民和孩童,还有三个人,都是农民打扮。贾思华和冯鹏飞拱手相谢,道了自己姓名,又请问对方姓名。
一个面目清癯、四十来岁的农民道:“小人姓王。”指着日间指引他们躲藏的农民道:“这位姓汤。”另外一个身材极高的瘦子自称姓徐,一个肥肥矮矮的则是姓郭。贾思华道:“我还道各位都是一家人,原来均非同姓。”那姓王的道:“我们都是好朋友,虽非同姓,胜似同宗。”
贾思华见他们说话不多,但是神色凛然,举止端严,绝不是寻常农民,那姓汤的和姓郭的都具威猛之气,姓王的则气度高雅,似是个饱读诗书的学士。贾思华试探了几句,他们都唯唯否否,并不接口,丝毫不露行藏。
用饭罢,姓王的问起军兵追逐的原因,贾思华原原本本说了,他口才伶俐,描述途中所见惨状,以及公差欺压百姓、诬良为盗的种种可恶情状,说来有声有色,那姓郭的气得猛力拍桌子,须眉俱张,开口要骂,那姓王的使了个眼色,他只好闭口了。
贾思华又说到冯鹏飞如何出手相救,把他好一番恭维,冯鹏飞十分得意,说道:“这算什么呢?想当年我在江西运货,独力杀死井冈三凶,那才叫露脸呢。”当下便纵谈当时情势如何危急、自己如何英勇败中取胜,只说得口沫横飞。他越说越是得意,将十多年来在江湖上的见闻大吹特吹、添油加醋,说得自己英雄盖世,当世无敌,又说道上强人怎样见了他运的快递从来不敢招惹。正说的高兴,那孩童忽然嗤的一声笑。
冯鹏飞横了他一眼,也不在意,继续谈论江湖上的佚事。贾思华从小在贾府长大,对这些事闻所未闻,听得很有趣味,贾贵更是小孩心性,连连惊叹询问。冯鹏飞后来说到武艺,便站起来,举手抬足,一面讲,一面比划,那几个农民似乎听得意兴索然,姓徐的打了个哈欠,道:“不早了,大家睡吧。”
那孩童便过去关上了门,姓汤的从暗处提出一块大石头,放在门口。冯鹏飞一见之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暗想:“这人好大的力气!”姓王的见他面色有异,笑道:“这山里老虎多,有时候半夜都撞进门来,因此要用石头堵住门户。”说声未毕,忽然一阵狂风吹来,树枝呼呼作响,门窗俱动,随即听到虎啸连声,甚是猛恶,接着门外牛马惊嘶起来。姓王的笑道:“说曹操,曹操到。”
姓徐的就站起身来,从门背后取出一柄钢叉,呛啷啷一抖,对着那孩童笑道:“今儿不能让它走了。嘉遇,你也跟我去。”那孩童喜形于色,大声答应,奔进右边屋子,随即出来,手上多了个皮囊和一支短柄铁枪。姓汤的提开大石,一阵狂风砰的一声把门吹开,风夹落叶,直卷进来,蜡烛顿时熄灭。贾贵惊叫声中,姓徐的和那孩童已经先后纵出门去。
冯鹏飞提起佩刀,说道:“我也去!”刚跨出一步,忽然左腕被人握住,他用力一挣,哪知握住他的五指直如一把钢爪,将他牢牢扣柱,丝毫动弹不得。黑暗中听得是那姓汤的说道:“别出去,大虫很厉害。”冯鹏飞又是往外一夺。那姓汤的没给他拉动,也没再向里拉,只是抓着不放。冯鹏飞无可奈何,只得坐了下来,姓汤的也松开了手。
只听得门外那姓徐的吆喝声、虎啸声、钢叉上铁环的呛啷声、疾风声、树枝堕地声,响成一片,偶然还夹着孩童清脆的呼叫声,两人一虎,显是在门外恶斗。过了一会,声音渐远,似乎那虎受创逃走,两人追了下去。
姓郭的拿出火石火绒点燃了蜡烛,只见屋中满地都是树叶。贾贵早吓得脸无人色,贾思华和冯鹏飞也是惊疑不定。
众人在寂静中不作一声,过了半晌,远处脚步声响,那孩童冲进屋来后,笑逐颜开的叫道:“打死老虎啦,打死老虎啦!”
贾思华见他的短枪头上鲜血淋漓,心想他小小年纪,居然如此武勇,自己年长过他,却手无缚鸡之力,实在惭愧。
正想间,那姓徐的大踏步走进来,左手持钢叉,右手提着黄黑相间的一只大老虎。他将老虎往地下一掷,贾思华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往里一缩,偷偷瞧那老虎一动也不动,才知已被打死。
那姓徐的脸色郑重,向那孩童道:“嘉遇,刚才你打错了,知道吗?”
孩童低下了头道:“嗯,我不该正面对着大虫放镖。”姓徐的这才和颜悦色道:“正面放镖,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钢镖脱手之后,须得立时往横里跳开。刚才你一镖打坏它一只眼睛,却站着不动。大虫负痛之后,扑过来的势道更猛,不是我在一旁抵住,你这条小命还在吗?”孩童不敢作声。姓徐的又赞他几句道:“不过你这几支镖准头是很不错的了,只是力道欠着一点,不过这也不能怪你,将来年纪大了,腕力自会增强的。”提起那只大老虎,指着老虎粪门上的一支镖,说道:“这一镖要是劲道足,打进它肚里,已够要了这畜牲的命啦。”孩童道:“明儿我要用心练。”姓徐的点点头,把老虎拖进后堂。
冯鹏飞见这两人这般轻而易举的杀了一头大老虎,心下惴惴,看来这伙人路道着实不对,多半是乔装的大盗,自己和贾思华主仆竟然胡里胡涂的自投盗窟,这番可当真糟了。贾思华却不以为意,极力称赞那孩童英勇,抚着他的手问道:“小兄弟姓什么?你叫嘉遇,是不是?”那孩童笑而不答。
当晚贾思华和冯鹏飞、贾贵三人同处一室。贾贵着枕之后立即酣睡,贾思华想起此行风波万里,徒然担惊受怕,不知归国途中,是否还有凶险,又想朱波国老虎也见过,却无如此厉害的杀虎英雄,中土人物,毕竟不凡,思潮起伏,一时难以入睡。过了一会,忽听得书声朗朗,竟是那孩童读起书来。
贾思华侧耳细听,书声中说的似是军事战阵之术,不禁好奇心起,披衣下床,走到厅上。只见桌上烛光明亮,那孩童正自读书。姓王的则坐在一旁教导,见贾思华出来,只向他点了点头,又低下头来,指着书本讲解。
贾思华走近前去,见桌上还放了几本书,拿起来一看,封面上写着《国防论》三字,那是近代贤才百里公所著兵书了,百里公之名,贾思华在朱波也有耳闻,知道他先后参加过讨袁护法运动、北伐战争等,所著《军事常识》是近代军事理论的开山之作,《国防论》更被公认为近代国防理论奠基之作,后来的名将多受益于此。
贾思华向那姓王的问道:“各位决计不是平常人,却不知何以隐居在此,可能见告么?”姓王的道:“我们是寻常老百姓,种田打猎,读书识字,那是最平常不过的。公子为何觉得奇怪?难道只有官家子弟才可以读书吗?”贾思华心想:“原来中土寻常农夫,也是如此文武全才,果非蛮邦之人可比,难怪我父亲要我回国深造了。”心下甚是佩服,说了声“打扰”,又回房睡去了。
贾思华朦朦胧胧地睡了一会儿,忽觉有人相推,惊醒坐起,只听冯鹏飞低声道:“这里果然是盗窟,咱们快走吧!”贾思华大吃一惊,低问:“冯大哥发现什么了?”
冯鹏飞点燃烛火,走到一只木箱边,掀起箱盖道:“你看。”
贾思华一看,只见满箱尽是金银珠宝,一惊之下,做声不得。
冯鹏飞把烛台交给他拿着,搬开木箱,下面又有一只木箱,伸手便去扭箱上铜锁。贾思华道:“别看旁人隐私,只怕惹出祸来。”冯鹏飞道:“这里气息古怪。”贾思华忙问:“什么气息?”冯鹏飞道:“血腥气。”贾思华便不敢言语了。
冯鹏飞扭断了锁,静听房外没有动静,轻轻揭开箱盖,把烛台往箱内一照,两人登时吓得目瞪口呆。
但见箱中赫然是两颗首级,一颗砍下时日已久,血迹都已变成黑色,另一颗却是新斩下的。两颗首级都用石灰、药料制过,是以须眉俱全,那颗砍下已久的也未腐烂。饶是冯鹏飞久历江湖,这时也吓得手脚发软,贾思华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冯鹏飞轻轻把箱子还原放好,说道:“快走!”到炕上推醒了贾贵,摸到厅上。三人蹑足走到门边,冯鹏飞摸到大石,心中暗暗叫苦,竭尽全力,也搬它不动,刚只推开尺许,忽然火光闪亮,那姓汤的拿着烛台走了出来。
冯鹏飞手按刀柄,明知不敌,身处此境,也只有硬起头皮一拼。哪知姓汤的并不理会,说道:“要走了吗?”伸手把大石提在一边,打开了大门。
冯鹏飞和贾思华不敢多言,喃喃谢了几句,低头出门,上马向东疾驰。奔了十几里地,料想已脱险境,正感宽慰,忽然后面马蹄声响,有人厉声叫道:“喂,站住,站住!”三人哪里敢停,纵马急行。
突然黑影一晃,一人从马旁掠过,抢在前面,手一举,冯鹏飞坐骑受惊,长嘶一声,人立起来。冯鹏飞挥刀向那人当头砍去。那人空手拆了数招,忽地高跃,伸左拳向冯鹏飞右太阳穴打落。冯鹏飞佩刀使一招“横架金梁”,向他手臂疾砍。岂知那人这一拳乃是虚招,半路上变拳为掌,身未落地,已勾住冯鹏飞手腕,喝声:“下来!”将他拖下马来,顺手夺过了他手中佩刀,掷在地下。
星光稀微中看那人时,正是那姓汤的农民。
那人冷冷的道:“回去!”回过身来,骑上马当先就走,也不理会三人是否随后跟来。冯鹏飞知道反抗固然无益,逃也逃不了,只得乖乖的上了马,贾思华和贾贵也无奈,三人跟着他回去了。
一进门,只见厅上烛火明亮,那孩童和其余三人坐着相候,神色肃然,一语不发。
冯鹏飞自忖不免一死,索性硬气一点,昂然说道:“冯大爷今日落在你们手中,要杀就杀,不必多说。”
姓汤的问道:“王大哥,你说怎么办?”姓王的沉吟不语。姓徐的道:“把贾公子主仆放走,把这姓冯的宰了。”姓王的道:“这姓冯的干运货生涯,做有钱人的走狗,能是什么好人?但他今天见义勇为,总算做了件好事,就饶他一命。郭兄弟,把他两个招子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