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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里,三皇子实在是烦透了。
顺天府尹蔺言送来了帖子,恭请三殿下明日到堂,再一次与阮云晴对质。
送帖子来的,是蔺言身边最伶牙俐齿的一个幕僚,在三皇子面前赌咒发誓,说这绝对是最后一次由监国皇子上堂对质,但是顺天府为了将新近掌握的一些证据都展示出来,给阮云晴和世人一个交代,因此无论如何都请三殿下给个面子,出席一次。
三皇子到最后也还不置可否。
待顺天府的人离去,他再次来到东宫阶前,望着暗沉沉的天气,自言自语道:“二哥,要帮你洗冤追凶,就一定要拖我下水吗?”
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很累了,在那堆积如山的案牍与公务之间,竟还要腾出精力来料理这件事。
“启禀三殿下,太子太傅夏大人求见。”
“快请!”三皇子一听说夏省身来见,登时又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夏省身是他一向崇敬的老大人,虽然当初在科举弊案时闹得有点儿不愉快。但是夏省身对昔年监国太子的悉心辅佐人所共睹,如今夏省身肯来指点他,三皇子是求之不得。
“老师,快请坐。”见了夏省身,三皇子是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夏省身看起来则像是对三皇子全无芥蒂,早已将当初那桩科举弊案时结下的梁子给忘了。
“殿下可是为了明日顺天府审理太子一案而感到烦恼?”夏省身问得开门见山。
三皇子双手一拱:“有请老师指教。”
夏省身摇了摇头,道:“指教真的不敢当,但请三殿下届时一定拨冗前往。见到那阮云晴也请勿恶语相向,免得失了身份。”
三皇子听了双眉一轩,心想原来这位老大人今日过来,竟是替那顺天府尹蔺言当说客来的。
他登时皱起了眉头,道:“夏大人,是否觉得本王在此案之中刻意隐瞒,又或是……本王就是背后指使之人?跟着您学了这么多年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却连自己的亲兄长也要暗中谋害?”
夏省身早年间曾是火爆脾气,但后来经过科举弊案的打击,又在南方地界上险死还生了一次,火气已经被磨得很平,这时听三皇子说得尖酸,他只是摇了摇满头白发的那颗大脑袋,微微笑道:“臣,自是信得过三殿下。”
“但臣信得过没有用,必须要天下百姓能信得过。”
三皇子紧锁着眉头,他也知道自己面临的困境究竟是什么。与其说这是一场政治危机,倒不如说是一场信任危机。如果他不能在太子遇害这一案中将自己摘个干净,往后他即便坐上了那把椅子,也还是会面对很多黑暗中的冷眼,暗戳戳指向他脊梁骨的食指——
看,就是那个指使凶徒、弑兄揽权的凶手。
但是这一切他周德瑜又何惧?又何必非要站到台前去,像一个戏子一样,忍受另一个真戏子毫无道理的指责?
他是掌权者,这天下都该听他的。
谁知夏省身老大人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悠悠地开口,说了一句:“这个世上,没有不受约束的权力。”
这话令三皇子震动不已。
什么时候连夏省身都能够开口说这话了?
可是细想来,这话却不无道理。就拿他自己而言,自从开始揽权监国的第一天起,他就觉出了那一股暗中掣肘的力量。
他想要开放海权,他只想盯着一部分海运的商品收路税,他想要充盈国库,却又不想得罪那些以前支持过他的人……他想要这样,又想要那样。但最终,他还是无法随心所欲。
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左右他施政,像是只留给了他小小的一块地界,逼着他在这里小心翼翼地腾挪辗转。
三皇子从来都觉得这是因为他还未正位为东宫太子,又或是尚未登上那把椅子的缘故。
谁知今日他的老师,一手培养出了太子二哥,如今又转向他的太子太傅夏省身,说出了这样的话:从没有……不受约束的权力。
“即便是父皇也是如此?”三皇子颇为质疑地询问。
“自然是如此,”夏省身非常平和地答道,“从来没有,不收任何约束的帝王。”
三皇子闭口不言,过了片刻,他方才道:“老师……不知这是不是本王的错觉,几年前,老师好像不是这样的。”
向奉1尚在的时候,夏省身就是抨击向奉1的“新学”最为猛烈的斗士,他试图引经据典,从圣人留下的任何字里行间找出理据,用来反驳向奉1的理论。
向奉1一朝身死,夏省身贵为太子太傅,未来的帝师,他更是不遗余力地力图将向奉1的那些新学理论深深地都埋进故纸堆里去。当三皇子听闻“致知格物”的新学之说重新面世的时候,也是第一个就把这消息捅到夏省身那头,他知道老大人绝不会坐视。
是从什么时候起,连夏省身都转了观念,觉得连堂堂帝王都需得行事受限,而不再是王权神授了呢?
他这么一说,夏省身倏地一惊,仿佛三皇子又反过来戳破了他的什么心思似的。
“是的……老朽,这是什么时候变了呢?”夏省身竟然如一个年轻人一样,坐在三皇子对面,皱着眉头开始思索起来。
明明他以前视向奉1的学说如洪水猛兽,但如今,他自己竟也有一部分思想渐渐朝向奉1那个方向靠过去了。
如果一切君主,都没有绝对的权力,那么君权是不是就成了一个象征,这个国家,理应由更多更擅长诸般事务的人来打理?
若是如此,向奉1当年另立义忠亲王为帝,非但没有错,更兼稳定民心,对国家有功?……
难道他夏省身,南下一趟,看惯了桃源寨与武元县的风土人情,连心中所想也渐渐朝贾放那边偏了过去?
所以当初贾放邀他南下,原本就另有目的?
不对……夏省身想起来了,当初他南下,明明是龙椅上那位皇帝陛下安排的呀!
三皇子却没有心情陪这位老大人一起思考,他只皱着眉头道:“老师,您今日到此的好意本王心领了。至于明日去不去顺天府,本王自有决断。”
夏省身这才猛醒,愁眉苦脸地冲三皇子躬了又躬,请三皇子“三思”,但还是被三皇子硬邦邦地请出了东宫。
“老师请回吧!”
三皇子心中想的事:连你都不肯坚持原先的那套说辞,你……于本王还有什么用?
夏省身却是一副“真理越辩越明”的态度,再三请三皇子多想想,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
第二天,整座京城的百姓都在观望,看三皇子是否会按时出席在顺天府的对质。
最终三皇子还是去了,顺天府便也非常上道地关起门来审案,审案的过程并没有向外界透露。
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过多时,三皇子在顺天府的“庭审纪实”便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这又是一次毫无成果,而且令三皇子相当不愉快的审理过程。
阮云晴依旧偏执,始终将矛头牢牢地指向三皇子。三皇子否认一切阮云晴的指控,并且认为阮云晴的这些指控是没有根据的,是对当朝皇子的污蔑。他表示不明白为什么顺天府尹要对阮云晴网开一面,始终不肯判阮云晴肆意攀诬。
的确,阮云晴提出的很多证词,都是主观臆断,他认为三皇子表现出的种种“迹象”,都不能直接得出三皇子就是凶手的结论。
然而在顺天府堂上,府尹蔺言却焦虑地说:“但您也没有证词能证明不是您做的呀?!”
三皇子登时沉默:反证最难。他手上确实缺乏有力的证据,能将他从此事里完全撇清的。
堂上还呈上了最新的证物,就是四皇子的格物学院从东宫“收到”的两枚火铳。
四皇子带着格物学院的人上堂作证,并且向所有人展示了这两枚凶器。
看到其中一枚火铳被从中完整地剖开的时候,三皇子的脸色很难看,他显然是想到了四皇子的人可能已经将这东西研究过,琢磨能不能复制了。
如果老四的人掌握了这么强大的火|器,三皇子就会觉得更加坐立难安一些。将来他即便坐上了那把椅子也会觉得心里不安稳,生怕重蹈他二哥的覆辙。
但是三皇子当时难看的脸色,在传言中被描述成是“像见鬼一样”吃惊,仿佛他真有秘密被戳破似的。
除此之外,贾放和水宪按照记忆,提供了当日在京城外和北静王府中袭击他们的人的画像。据贾放说,这画像画出来总有七八分像了。于是顺天府尹蔺言发了海捕文书,命各处衙役按这图像去搜捕。刑部也会将这文书发到全国各处寻找。
只是还会有人质疑:太子遇刺一案案发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人发海捕文书,没有人去按图索骥。
要是让三皇子来答,他会有无数的理由:贾放与水宪是失踪了很久才回京中的,之前没人想到他们能生还,回来之后又耽搁了很久才让他们回忆当初之事……
但是在外人看来,这件事的直接解释只有一个,就是三皇子“不上心”。至于为什么“不上心”,便是众人口口相传地演绎去了。
听了这些传闻,三皇子再回到东宫的时候,感到极其挫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