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小说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趣阁小说网apjuxiong.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向藩镇宣战】

作为一个被宦官拥立的天子,而且是一个与敬宗年龄相仿的天子,刚刚上台的李昂是很不被大唐臣民看好的。ωωω.ъáηzんц⒈⒈.cом

因为,穆、敬二宗将娱乐进行到死的那副德性太让人印象深刻了,并且鉴于遗传力量的强大作用,人们完全有理由怀疑——这个叫李昂的年轻人十有八九也是个顽主。

都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可是这回,群众却看走了眼。

新天子非但不是顽主,而且还颇有明主的潜质——他一上台就狠烧了三把火,把臣民们烧得那叫一个目不暇接。

李昂先是一道诏命遣散了三千多名宫女,接着又把“五坊”中专供皇帝狩猎用的大部分鹰犬都放生了,随后又裁汰了教坊、翰林院和内苑总监中的一千两百多名冗员,最后把御马坊和马球场的占地,以及穆、敬二宗私藏的钱帛和田地等物全部划归朝廷的有关部门。此外,新天子还一改敬宗不理朝政的恶习,不但该上朝的时候准时上朝,而且在朝会上还孜孜不倦地向宰相和百官询问政务,以至经常忘了退朝的时间……

很显然,新天子登场后的这一系列做法,是想树立一种去奢从俭、励精求治的新政风,与贪玩好色和荒废朝政的穆、敬二宗划清界限。也就是说,他希望用大刀阔斧的实际行动,来改写李唐天子一蟹不如一蟹的历史宿命。

这样的开局无疑是令人振奋的。

看着朝气蓬勃的年轻天子,人们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宪宗皇帝。

于是,原本弥漫在朝野上下的悲观情绪顿时一扫而光。长安士民争相庆贺,相信太平日子很快就会到来,而帝国的明天也一定会更好。(《资治通鉴》卷二四三:“中外翕然相贺,以为太平可冀。”)

新年二月,朝廷大赦天下,改元“太和”。

新时代的大幕拉开了,人们都兴奋地期待着新天子的后续表现。

然而,事情并没有按照人们的希望发展。

除了刚开始的三把火,这位闪亮登场的新天子并没有给人们带来更多的惊喜。

李昂登基不过数月,宰相们就发现,这位新君虽不乏宪宗皇帝年轻时那种虚怀纳谏的雅量,但他却远远不具备宪宗那种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作风。

这些日子以来,君臣们在朝会上为帝国的未来描绘了许多美妙的蓝图,也煞费苦心地制订了一系列重大决策,可往往是昨天刚刚研究出来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实行,第二天就被天子本人莫名其妙地推翻了。

当这种出尔反尔的现象屡屡发生之时,宰相们的积极性自然是备受打击。

太和元年(公元827年)四月,新任宰相韦处厚终于忍不住了,在延英殿上对天子发了一通牢,并愤然提出辞职。

天子赶紧赔笑脸,并且说了一大堆好话。

韦处厚很无奈,最后只好收回了辞职请求。虽然他心里仍有些不快,可其实他也知道,天子之所以屡屡出尔反尔,并不完全是主观性格使然,而是有着难言的苦衷。

准确地说,天子背后有一只无形的手,足以通过天子左右帝国大政。这是谁的手?答案很简单——权宦王守澄。

事实上,从文宗李昂即位的那一刻起,王守澄就已经毋庸置疑地成了帝国政治的幕后推手。不管什么事情,只要王守澄说不的,李昂就绝不敢说是。不管文宗君臣对帝国的未来作出了怎样的规划和设想,王守澄都拥有最终裁决权和一票否决权。

这是天子的无奈,更是帝国的悲哀。

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宦官乱政”的现象由来已久,绝非一朝一夕所致。任何人试图挑战宦官集团的权威,都必须考虑自己的身家性命,并且还要掂量自己的分量和实力。对此,无论是位居宰辅的韦处厚,还是君临天下的李昂,都概莫能外。

当然,天子宰相和满朝文武都奈何宦官不得,不等于天下士人就会对这种反奴为主、太阿倒持的政治乱象始终保持沉默。

太和二年(公元828年)三月,在文宗李昂亲自主持的“贤良方正”科的策试中,一个叫刘蕡的考生就呈上了一份慷慨激昂的策论,对宦官乱政和藩镇割据的现象进行了猛烈的抨击,终于替天下士人出了一口恶气,也替朝堂上的衮衮诸公说出了想说而不敢说的话。

刘蕡的策论文采斐然,切中时弊,而且把宦官和藩镇骂了个狗血喷头。上至天子,下至百官,所有看过卷子的人都觉得这个刘蕡实在是太有才了,骂得也实在是痛快!

可是,有才归有才,痛快归痛快,就是没人敢录取他。

因为没人敢得罪宦官。

包括天子李昂在内。

半个月后,朝廷张榜,同科应考的杜牧、裴休等二十二人皆被朝廷录取,且被授予官职,唯独刘蕡名落孙山。上榜的考生们义愤填膺地说:“刘蕡落第,我辈登科,岂不令人汗颜!”随即联名上疏,请求把他们的官职转授刘蕡。与此同时,京城的舆论也一片哗然,纷纷为刘蕡鸣冤叫屈。

然而,天子和朝廷始终未作任何表态。

最后,刘蕡默默收拾行囊,黯然离开了长安。据说,刘蕡后来辗转数道,先后做了几个节度使的幕僚,终其一生也未能正式入仕,到死都是个不入流的“吏”。

不过,话说回来,刘蕡的这种结局也未尝不是好事。

道理很简单——连天子本人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他一个小小的刘蕡就算入仕为官,不也是宦官砧板上的鱼肉吗?

这些年来,除了“宦官乱政”令人心焦之外,帝国的藩镇事务也是一笔让人无奈的糊涂账。

穆宗一朝,成德出了个王庭凑,卢龙出了个朱克融,魏博出了个史宪诚,武宁出了个王智兴。无一例外,全都是通过兵变上台的。穆宗李恒像是一个有心无力的救火队员,刚开始还东奔西突地扑了几下,后来发现再怎么努力也是白搭,索性闭上眼睛当鸵鸟,对藩镇一律采取妥协政策。

到了敬宗一朝,局面更是混乱不堪。先是昭义的刘从谏父死子继,朝廷承认他为留后,不久又任其为节度使。紧接着,幽州又发生兵变,乱兵杀了朱克融和他的长子朱延龄,拥立其次子朱延嗣接管军政。稍后,兵马使李载义又杀了朱延嗣和他一家三百多口,自立为留后。敬宗照例听之任之,于数月后任其为节度使。

差不多在此前后,横海(治所在今河北沧州市)节度使李全略死了,他的儿子、节度副使李同捷又擅自兼任留后。文宗登基后,李同捷随即送他的两个弟弟入朝为质,希望以此换取朝廷对他的任命。

对李昂来讲,这显然是他帝王生涯中的第一个考验。

如果承认李同捷,那无异于自动承认自己跟穆、敬二宗毫无二致,都是奉行鸵鸟政策的窝囊天子;如果拒绝承认,那就意味着一场战争。

刚刚即位的文宗李昂,敢下决心和藩镇开战吗?

他不敢。

可是,既想避免战争,又不甘心被藩镇牵着鼻子走,该怎么办?

文宗想来想去,最后只好采取折中的办法,把天平(治所郓州,今山东东平县)节度使乌重胤调往横海,再把李同捷调往兖海(治所兖州,今属山东)。

文宗本以为这样一来,既遂了李同捷当节度使的愿,又维护了朝廷的脸面,也算是个两全其美之策。

然而,接到调令的时候,李同捷却发出了一声冷笑。

在他看来,天子这一招叫做调虎离山。

老虎一旦离开自己的山头,被人扒皮的日子还会远吗?

这么简单的道理,李同捷不会不懂。于是他假托被将士留住,拒绝赴任。

文宗犯难了。

他意识到,眼下的河北诸藩早已被穆、敬二宗宠坏了,朝廷要么听之任之,要么断然宣战,二者必居其一,没有中间道路可走。

怎么办?

是不畏强藩迎难而上,继承宪宗遗志,让昙花一现的中兴大业重放光芒,还是无所作为得过且过,步穆、敬二宗之后尘,关起门来做一个奉行鸵鸟政策的“太平”天子?

要论志向,打从江王时代起就熟读《贞观政要》、对太宗皇帝充满无限景仰的李昂绝不至于胸无大志。对于安史之乱以来的历史积弊,以及穆、敬年间的种种政治乱象,他也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在内心深处,李昂的中兴李唐之志绝不在当年的宪宗李纯之下。

如今,李昂唯一缺少的,也许就只有行动的勇气了。

太和元年盛夏的那些日子,大明宫中燠热难当,李昂在辗转反侧中度过了几个不眠之夜。最后,他终于做出了抉择——向藩镇宣战。

他要用行动向天下人证明,如今的大唐天子绝不是一个空怀梦想、志大才疏的人,他有信心、也有能力维护朝廷的纲纪和尊严,重塑李唐中央的权威。

这一年八月,文宗毅然下诏,革除了李同捷的所有官爵,命乌重胤、王智兴、史宪诚、李载义、李听等七道节度使发兵讨伐。

【志大“财”疏:文宗的软肋】

朝廷的宣战书一下,诸藩立刻产生了不同的反应。

武宁节度使王智兴表现得最积极,不仅亲率三万大军开赴战场,而且自备了五个月的军粮。当然,王智兴之所以如此自告奋勇,并不见得是出于对朝廷的忠心。首先,武宁地处江淮,与河北的利益联结不是很紧密;其次,王智兴也未尝不是想利用朝廷与河北的矛盾,趁机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

比较让人意外的是,历来同穿一条裤子的河北三镇,此次在对待横海的问题上,却采取了很不相同的立场。

横海虽然位于河北境内,但与卢龙、魏博、成德这三个造反专业户比起来,跟朝廷打架的经验要少得多,本身的实力也小很多。所以,朝廷一发出讨伐令,李同捷就赶紧给三位老大送了一大堆珍玩和美女,希望他们出手相助。

面对李同捷的贿赂和求援,三镇的反应各有微妙之处。

最先作出反应的是卢龙节度使李载义。当李同捷的侄子带着礼物来见他时,李载义想都不想就把他绑了,随后连人带东西一块献给了朝廷,做得相当绝情,一点面子也不给。

李载义之所以急于跟横海划清界限,原因自然也不是出于忠诚,而是出于心虚。

作为一个靠兵变上台的节度使,李载义很清楚,自己上位的合法性其实远比李同捷弱得多。人家至少还是父死子继的,而自己却是篡位夺权的。如今,朝廷居然派他这个篡位的去打那个世袭的,显然是给他一个表露忠心、塑造忠臣形象的机会。不管李载义心里怎么想,至少在表面上,他很有必要利用这个机会把自己洗洗白,以加强自己权力的合法性,巩固节度使的地位。

此外,被他杀掉的前任节度使朱延嗣是朱滔后人,虽然朱氏已被他灭门,但毕竟好几代人当过节度使,在卢龙将士中不乏拥趸,如果李载义不能趁这次机会取得朝廷的信任和支持,日后能否坐稳节度使的位子,实在很难说。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他都必须对横海摆出一个强硬的姿态。

相对于态度鲜明的李载义,魏博史宪诚的立场则是相当暧昧。

因为史宪诚被横海和朝廷夹在了中间——一方面,他跟李同捷的父亲李全略有姻亲关系,现在李同捷有难,不拉一把似乎说不过去;可另一方面,朝廷又把他也列入了讨伐李同捷的阵营,这既像是对他表示信任,又像是在试探他。

史宪诚颇感为难,只好采取骑墙策略,一边暗中给李同捷资助粮草,一边赶紧派人入朝,去摸朝廷的底。

魏博使者首先拜会了元老裴度。众所周知,自宪宗时代起,裴度就是朝廷处理藩镇事务的核心人物,所以,摸清他对魏博的看法,也就等于摸清了朝廷的底牌。

让魏博使者喜出望外的是,裴度对史宪诚非常信任,居然一再表态,说他相信史宪诚对朝廷绝无二心。

有道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这一回,裴度对史宪诚算是彻底看走眼了。

不过,明眼人还是有的。当魏博使者又赶到中书省,去拜见中书侍郎韦处厚时,却在这里碰了一鼻子灰。

韦处厚斜乜了使者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听说,裴大人在皇上面前力保你家大帅,说愿用阖家百口的性命,为你家大帅担保。可惜,我韦某人跟裴大人看法不同。我只想睁大眼睛,看你家大帅的实际行动。回去告诉史大人,不管他干了什么,朝廷自有纲纪法度在,该赏则赏,该罚则罚,绝不含糊!”

使者忙不迭地跑回魏博,向史宪诚转述了韦处厚的话。

史宪诚听出了一身冷汗。

他知道,韦处厚深受天子信任,在如今的朝廷,其地位和作用绝不亚于裴度。所以,如果自己继续玩首鼠两端的把戏,搞不好就是给李同捷当陪葬。

意识到此,史宪诚不得不停止了对横海的资助,并于数月后出兵讨伐李同捷。

在河北三镇中,唯一支持横海的,只有成德的王庭凑。

因为王庭凑对朝廷很不满。

此次讨伐李同捷,朝廷给卢龙和魏博都派了任务,唯独把他成德漏掉了,这是无心之失吗?

显然不是。

这是因为朝廷不信任他。

王庭凑一想到这个就火大——奶奶的,那李载义和史宪诚还不是跟老子一样,也是靠兵变上台的,凭什么他们能扛着朝廷的旗号出征,我王庭凑就该被甩在一边?

当然,王庭凑这次力挺李同捷,并不仅仅是出于被朝廷冷落的那种醋意。

更重要的是——他感到了一种被朝廷打入另册的恐惧。

既然朝廷在河北三镇中最不信任他,那么一旦摆平李同捷,接下来要收拾的,岂不就是他王庭凑吗?!出于这样的危机感,王庭凑自然要跟李同捷结为盟友,共同对抗朝廷了。

太和元年秋,经过一番利益权衡,河北三镇各自选择了自己的阵营,两个投向朝廷,一个靠向了横海。

这年冬天,双方开打。

此时的文宗李昂当然不会想到,这场平藩之战虽然最终取得了胜利,但朝廷却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这场战争前后打了将近两年。

第一年冬天,文宗失去了他最为倚重的平叛主将乌重胤。

第二年冬天,他又失去了最为信任的心腹宰相韦处厚。

当然,这一对文臣武将并非直接死于战争,而是因病去世的,但是对即位不久的文宗李昂来说,显然是个不小的打击。

左膀右臂的遽然离去,令文宗哀伤不已,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是让他落入了焦头烂额的窘境。

由于王庭凑公然支持李同捷对抗朝廷,所以文宗不得不在太和二年九月同时讨伐王庭凑,在横海与成德之间两线作战。

战争规模的进一步扩大,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军费开支的急剧增长。本来,花钱如流水的穆、敬二宗就没给李昂留下多少家底,如今,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又像是一头张着血盆巨口、并且永不餍足的巨兽,无情地吞噬着李唐天下的民脂民膏和捉襟见肘的帝国财赋……

看着迅速被耗干的国库,文宗李昂感到了深深的无奈和悲哀。

太和三年(公元829年)四月十九日,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进入了尾声。新任横海节度使李佑攻克横海重镇德州(今山东陵县);同日,卢龙节度使李载义攻破了横海治所沧州外城。

眼见着大势已去,李同捷只好向朝廷投降,不久便被朝廷的宣慰使砍杀。

是月底,李同捷的首级传送京师,横海宣告平定。

文宗李昂无力地笑了。

与其说这是胜利的笑容,还不如说是近乎虚脱的、庆幸的笑容。

假如李同捷再坚持半年,先垮的肯定不是他,而是朝廷。

因为朝廷再也拿不出军费了。

虽然赢得十分惊险,但文宗毕竟为朝廷赢回了丧失已久的尊严。所以,他还是感到了一丝欣慰。

然而,李昂断然没有想到,就在李同捷败亡不久,魏博旋即又爆发了一场兵变。

就是这场兵变,将文宗朝廷历尽艰辛赢得的胜利果实毁于一旦。

平定横海后,为了彻底铲除后患,文宗作出了一系列重大的行政和人事安排。命魏博节度使史宪诚转任河中(治所在今山西永济市),命义成节度使李听兼镇魏博;同时,把魏博辖下的相州(今河南安阳市)、卫州(今河南卫辉市)、澶州(今河南内黄县东南)三地划出去另设一道,并另行委派了节度使。

魏博的骄兵悍将眼看自己的藩镇即将被朝廷肢解,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史宪诚,希望他能在这紧要关头挺身而出,维护藩镇和地方将士的利益。

可结果却令他们大失所望。

史宪诚既然在讨伐横海时倒向了朝廷,现在当然要跟朝廷步调一致了。因此,他不但心甘情愿服从了朝廷的安排,而且还把魏博府库中的金银绸缎搬运一空,准备全部带往河中。魏博将士忍无可忍,于六月底发动兵变,杀死了史宪诚,拥立兵马使何进滔为留后。同日,毫不知情的节度使李听抵达魏州(魏博治所,今河北大名县),准备接管魏博。何进滔趁其不备发兵进攻。李听仓促应战,结果招致惨败,士卒死伤过半,余皆逃散,辎重和粮草全部落入何进滔之手。李听仅以身免,仓皇逃回滑台(义成治所,今河南滑县)。

消息传来,文宗李昂目瞪口呆。

国库早就已经见底,如果接着对魏博开战,朝廷拿什么充当军队的粮饷呢?

此时此刻,李昂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在这个世界上,最令人痛苦和无奈的事情不是志大才疏,而是——志大财疏。

太和三年八月初,文宗被迫任命何进滔为魏博节度使,而且把相、卫、澶三州归还给了魏博。八月二十五,文宗又下诏赦免了成德的王庭凑及其部众,恢复了他们的所有官爵。

轰轰烈烈的平藩之战,就此功败垂成。

与藩镇的第一次较量居然以这样的结局收场,对即位不久的李昂来讲,实在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他感到,燃烧在自己胸中多年的中兴壮志,仿佛一下子就熄灭了,并且化成一道青烟袅袅飘散。

李昂从此变得一蹶不振。

终其一生,他再也没有从这次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

即便后来有钱了,这个深感“志大才疏”的天子在平藩事务上也没有恢复早年的斗志和勇气,而是变得跟他的父兄如出一辙——成了一个彻底的妥协主义者。

对一个曾经胸怀大志的人来讲,这样的结果实在是充满了悲剧色彩。然而,当我们纵观文宗李昂十四年的帝王生涯,我们发现,和他此后要遭遇的一连串失败比起来,太和三年平藩之战的功败垂成实在算不上什么。

换句话说,李昂的悲剧人生才只是刚刚开始。

【牛李党争:半个世纪的政治风暴】

自从心腹宰相韦处厚遽然离世,李昂心里就有了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平藩之战功败垂成后,他的无助之感愈发强烈。太和三年秋天,抑郁寡欢的李昂除了上朝之外,大多数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御书房里,与一册册经书史籍为伴。

一个人默默读书,既是李昂从小养成的习惯,更是他自我疗伤的不二法门。

李昂从来不喜欢声色犬马。尤其是情绪不佳的时候,更是对种种歌舞伎乐、射猎宴游等娱乐活动敬而远之。

不仅如此,对于任何虚浮奢华之物,李昂似乎都有一种天生的反感和厌恶。

有一次,驸马韦处仁入宫来见他,头上戴着当时很流行也很昂贵的一种头巾,叫“夹罗巾”。文宗一看,马上面露不悦,说:“朕当初把公主许配给你,是因为看上你家门风清素。像这种头巾,就让那些贪慕虚荣的贵戚去戴好了,你最好别戴。”

事实表明,文宗李昂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清谨自律的皇帝。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即位之初所表现出的种种去奢从俭的作风,显然不宜被视为政治上的作秀,而应该是居于他与生俱来的性格。远的暂且不说,仅与他的父兄,一辈子纵情声色的穆、敬二宗比起来,文宗李昂的淡泊寡欲就是难能可贵的。

然而,要当一个好皇帝,仅凭“俭朴自律”四个字是远远不够的。尤其是想在忧患深重的中晚唐做一个振衰起敝的皇帝,就更需要各种素质和能力的配合。至少,坚定的意志和果决的行动力,绝对是一个身处逆境的皇帝不可或缺的。

遗憾的是,文宗李昂在这方面明显偏弱。

一个文弱的皇帝,要想在内忧外患的乱世之中有所作为,他能依靠什么?

唯一的答案只能是——依靠强势宰相的鼎力辅佐。

自从安史之乱以来,历任大唐天子在平藩事务上的得失成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身边的宰相,或者说取决于他们起用了什么人当宰相。比如德宗年间之所以爆发“建中之乱”,奸相卢杞在其中就起了很大作用;而宪宗皇帝之所以能收获元和中兴的果实,除了他自身的决心和能力之外,应该说当时的几位宰相都是功不可没的。诸如李绛、裴度、武元衡等,都是满腹韬略、深谋远虑的人物。

对此,终日手不释卷、熟悉本朝历史的文宗李昂当然不会不知道。

可眼下,文宗却发现自己身边几乎没有一个像样的宰相。

韦处厚去世后,翰林学士路隋入相,可上位后碌碌无为,不像是能力挽狂澜的角色。如今,朝堂上硕果仅存的,就只有那个从德宗时代起便已入仕的六朝元老裴度了。

但是,此时的裴度已经六十七岁,年近古稀,纵然他内心仍保有壮士暮年、雄心未已的报国热情,可毕竟年纪不饶人。这几年来,裴度的身体已是每况愈下,脑力和精力都已严重衰退、今非昔比了。在此情况下,文宗和裴度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意识到,此时的朝廷必须赶紧起用几个年富力强的宰相,否则就算不耽误政事,也会让藩镇耻笑中央无人。

太和三年八月,裴度向文宗推荐了一个人。

此人时任浙西观察使。文宗仔细了解了他的背景和资历后,也觉得挺满意,随即召他回朝就任兵部侍郎,准备择日拜相。

此时的文宗和裴度当然不会料到,本朝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一场政治风暴,就将由这个人引发,并最终席卷整个帝国政坛。

他,就是“牛李党争”的主角之一——李德裕。

李德裕,字文饶,出身于名门望族赵郡李氏。他的父亲,就是宪宗朝的宰相李吉甫。也许是由于出身显赫,所以李德裕从小就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非常看不起那些热衷于科举的士子,甚至对科举取士的制度怀有强烈的抵触情绪。

因此,从小到大,李德裕都没有参加科考。尽管他读书很用功,学业也很好,却连乡试都没参加过,颇有些恃才傲物、特立独行的做派,其情形就跟今天的某些年轻人一样,对应试教育颇有微词,对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高考制度尤为不屑,所以死也不参加。

不过,一个人试图挑战既定的社会规范,肯定要具备某种傲人的资本,否则不要说什么出人头地,能不能养活自己都是个问题。

当然,李德裕没有这个问题,因为他是官二代。

在唐朝,官二代不参加高考,大家都是很能理解的。因为唐朝的入仕之途有两条,一为科举,一为门荫。所谓“门荫”,说白了就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老爸拥有高官显爵,儿子自然就有官做。这是受当时法律保护的,不用像我们今天玩什么权力寻租的潜规则。

既然如此,身为当朝宰相李吉甫的儿子,李德裕自然有资格对高考说不。

元和初年,李德裕在地方上当了几年低级官员,大约于元和十一年入朝,历任大理评事、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等职。穆宗初年,李德裕升任翰林学士,不久又兼任中书舍人。当时的禁中书诏多出自他的手笔,故与同任翰林的元稹、李绅并称一时才俊。

一开始,李德裕的仕途可谓一帆风顺。凭着父亲早年的威望,加上自己的才学,年纪轻轻的李德裕就混得如鱼得水,距离父亲当年坐过的那个位子,似乎也并不遥远。

然而,到了长庆二年,随着李逢吉的复相,李德裕的仕途顺风船就触礁搁浅了。

早在元和年间,李逢吉与李吉甫的政见就多有抵牾。后来,李吉甫在宪宗支持下,把李逢吉贬出了朝廷,二人由此结下梁子。现在,李逢吉又回来了,当然要拿仇人的儿子开刀。李德裕旋即被逐出翰林院,先是调任御史中丞,后又贬为浙西观察使,从此远离政治中枢。

在浙西观察使任上,李德裕一待就是七八年,始终未获升迁。回想早年的春风得意,李德裕觉得当下的处境无异于坐牢。这些年来,李德裕几乎日夜都在引颈西望,无时不在等待那道宣他回朝的诏书。

而今,他终于熬到头了。

一接到诏书,如逢大赦的李德裕立刻踏上了回京之路。

离开浙西的那一天,尽管时节已近暮秋,可李德裕还是有一种冰雪消融、如沐春风的感觉。因为,凭着多年从政的经验,他已经从朝廷的诏书中读出了一丝特殊的意味。

准确地说,那是文宗将对他委以重任的暗示和期许。

李德裕相信,七年前与他擦肩而过的宰相之位,这一次肯定是非他莫属了。

然而,李德裕万万没想到,就在他披星戴月、马不停蹄地赶往长安的时候,有个人已经抢在他前面,一举扼杀了他入阁拜相的可能性。

这个人,就是“牛李党争”的另一个主角——李宗闵。

说起李宗闵,就必然要提到他的一位亲密战友,也就是“牛李党争”的第三位主角——牛僧孺。

当时,朝野上下无人不知,李宗闵和牛僧孺是李吉甫父子在政坛上的宿敌。

要说清他们之间的宿怨,还要从二十一年前讲起。

李宗闵和牛僧孺是一对典型的难兄难弟,两人于贞元末年同登进士榜。及第后,李宗闵授华州参军,牛僧孺授伊阙县尉。宪宗元和三年春,朝廷举行“贤良方正”制举考试,李宗闵和牛僧孺又同时入京赴考。而他们与李吉甫父子的宿怨,就缘于这次考试。

当时,李、牛二人年轻气盛,为了引起主考官和天子的重视,就在策试中放言抨击时弊,指陈朝政缺失。主考官杨于陵、韦贯之非常欣赏,便把他们列为甲等。宪宗皇帝看过试卷后,也甚为嘉许。

然而,李宗闵和牛僧孺等人的大胆言论却把当朝宰相李吉甫往死里得罪了。

在李吉甫看来,这几个考生抨击朝政就等于是在抨击他这个当朝宰辅,而天子和主考官对他们的录用和赏识,也无异于是在扇他李某人的耳光,这口气要是吞下去,日后他李吉甫如何号令百官?如何在朝堂上立足?

李吉甫愤然而起,立刻去找宪宗告状。

当然,他不会说这些人得罪了他,而是声称本次策试的复试主考官之一、翰林学士王涯是某位考生的亲舅舅,可王涯不但不避嫌,还录取了他的外甥,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本次科考有暗箱作、任人唯亲的嫌疑。

宪宗虽然多少能猜出几分李吉甫的真实用心,可他刚登基不久,事事需要倚重宰相,自然不愿为此跟宰相把关系搞僵。无奈之下,宪宗只好把主考官杨于陵、韦贯之、王涯等人全部贬谪。而李宗闵、牛僧孺等人也从此上了朝廷的黑名单,长期不得升迁。

因言获罪的李宗闵和牛僧孺虽然满腔怨愤,却无计可施,最后只能自谋出路,在各地藩镇漂流辗转,当了好几年的低级幕僚。

元和七年,李吉甫病殁,李宗闵和牛僧孺头上的紧箍咒总算是解开了,遂双双入朝担任监察御史,不久又同迁礼部员外郎。

元和十二年,李宗闵被裴度举荐,随他出征淮西;平定淮西后,因功擢任驾部郎中,并以本官兼知制诰(所谓“知制诰”,即参与禁中诏敕的策划和草拟,虽官秩不高,但位居要津,可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天子决策);穆宗即位后,又升任中书舍人。

与此同时,牛僧孺的仕途也是扶摇直上,历任库部郎中兼知制诰、御史中丞、户部侍郎等职。

眼看李宗闵和牛僧孺这几年不但咸鱼翻身,而且一路平步青云,大有入相之势,时任翰林学士的李德裕坐立难安,随即利用为天子侍讲的有利身份,不断对穆宗施加影响。长庆元年,李德裕终于抓住李宗闵的一个把柄,再度把他逐出朝廷,贬为剑州(今四川剑阁县)刺史。

李德裕如此不忘旧怨,挟私报复,顿时激起了李宗闵对他更为强烈的仇恨。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被远谪巴蜀的李宗闵每天面朝长安,心里反复念叨的只有这句话。

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东山再起。

而到了那一天,他必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有道是风水轮流转。几年后,形势果然发生了巨大变化。一方面,死对头李德裕被宰相李逢吉贬到了浙西;另一方面,亲密战友牛僧孺又因李逢吉引荐而拜相。李宗闵就此时来运转,于穆宗末年回朝复任中书舍人;敬宗年间,升任礼部侍郎,后迁兵部侍郎;文宗即位后,又调任吏部侍郎。

从元和三年(公元808年)到太和三年(公元829年),李吉甫、李德裕父子与李宗闵、牛僧孺就这样你来我往、乐此不疲地斗争着。在这漫长的二十一年里,他们之间的仇恨非但没有因时光的流逝而逐渐淡化,反而由于无休止的冤冤相报而愈演愈烈。对他们来说,朝廷授予的官职和权力与其说是供他们报效国家、造福社稷所用的,还不如说是供他们发泄私怨、打击对手的工具。

假如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能够认识到这种斗争的无聊和无益,从而多一丝宽容、少一分狭隘的话,那么这场绵延半个世纪、波及整个政坛的“牛李党争”,应该是可以避免的。可惜的是,不管是李德裕,还是李宗闵和牛僧孺,都没有人愿意放弃仇恨。

所以,随着他们三人地位和权力的提升,这场原本纯属私人恩怨的斗争,也就注定要发展成具有党派性质的大规模的“政治械斗”。

而太和三年秋天,就成了这场“牛李党争”从暗流涌动发展到公开对决、从个人斗争发展到党派斗争的重要节点……

听到李德裕即将回朝,并且很可能入相的消息后,李宗闵产生了极大的恐惧。

李宗闵很清楚,无论他们中的哪一个先行入相,对方势必会在第一时间被贬出朝廷。所以,他必须和时间赛跑,不惜一切代价抢在李德裕之前入相。

论资历,他和李德裕旗鼓相当,可要论人脉,他显然比李德裕深厚得多。因为李德裕这些年远在浙西,而李宗闵身为朝廷的吏部侍郎,无疑拥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

接下来的日子,李宗闵开始发挥自己的优势,通过关系层层转托,终于攀上了时任右枢密使的宦官杨承和。

众所周知,早在敬宗年间,这个杨承和就是“四贵”之一,与王守澄等人都是拥立文宗的功臣,由他出面力挺,李宗闵觉得自己胜算可以说是很大的。

虽然,依附宦官这种事历来为天下士人所不齿,也是李宗闵自己在二十一年前极力抨击的时弊之一,但是,此刻的李宗闵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为了报仇雪恨,为了扳倒李德裕,如今的李宗闵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干的,更没有什么原则是不能放弃的。

在权宦杨承和的干预下,后来发生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太和三年八月二十五日,吏部侍郎李宗闵入相。

九月十五日,刚刚回到长安、才当了几天兵部侍郎的李德裕就被罢去朝职,外放为义成节度使。

太和四年(公元830年)正月十六日,因李宗闵举荐,武昌节度使牛僧孺回朝担任兵部尚书、同平章事,与李宗闵同朝为相,共执朝柄。

当年被李氏父子极力打压的这对难兄难弟,如今终于翻身做主,成了满朝文武马首是瞻的宰辅重臣。

随后,李、牛二人开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联手实施政治清洗——一批被视为“李党”(李德裕之党)的朝臣纷纷落马,就连德高望重的六朝元老裴度也未能幸免。

尽管裴度在元和末年对李宗闵有过知遇之恩,可举荐李德裕入相这件事,却让李宗闵始终耿耿于怀。仅凭这一点,他就有理由把裴度划归李党。太和四年九月,李宗闵便借故将裴度逐出了朝廷,外放为山南东道节度使。

李党遭到清洗的同时,另一批朝臣纷纷投奔到李宗闵和牛僧孺麾下,趁此机会攫取权力、排斥异己。为了区别于“李党”,历史上就把这一强势崛起的阵营称为“牛党”(牛僧孺、李宗闵之党)。

一时间,“凡德裕之善者,皆斥之于外……牛、李权赫于天下。”(《旧唐书·李宗闵传》)

没有人会料到,元和三年的那个春天,李宗闵和牛僧孺这两只官场小蝴蝶无意间扇动了一下翅膀,竟然会在此后的四十多年里,掀起一场席卷整个帝国政坛的政治风暴。

从宪宗时代起,历穆、敬、文、武、宣,前后六朝,帝国大部分高层官员相继卷入这场规模空前的党派斗争。牛、李党人均以正人君子自居,矢口否认自己结党,而极力抨击对方都是结党营私的卑鄙小人。只要其中一党的成员夺取了宰相之位,立马便会擢升本党成员占据重要职位,对另一党展开无情的报复和清洗。而一旦时移势易,另一党便会卷土重来,对掌权的这一党实施反攻倒算……

在中晚唐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牛、李二党就这样你方唱罢我登场,频频上演这一出既刺激又无聊、既新鲜又雷同的历史大戏。

直至牛、李二党的党魁去世之后,他们的徒子徒孙依然相互攻讦,倾轧不止。

在这场大规模的政治械斗中,国家安危、天下兴亡、百姓祸福、朝政得失,全都被牛、李党人弃之不顾,唯有赤裸裸的党派利益和个人利益,成为他们立身处世的最高原则。为了抢班夺权、打击对手,这些熟读圣贤书的士大夫甚至不惜出卖人格,投靠宦官,致使阉宦集团的势力更加强大,气焰更为嚣张。

如此恶劣的党派斗争,对于早已忧患重重的李唐王朝来讲,无异于雪上加霜。

内有宦官擅权,外有藩镇跋扈,中间又夹着一个朋党之争。它们就像三具重轭,沉沉压在大唐第十四位天子李昂的肩头。

年轻的文宗李昂就这样在历史的重负下踉跄前行。

他的眼神迷惘而无助。

他的前方,危机四伏……

【流产的“除阉计划”】

文宗李昂有时候经常觉得,自己和穆、敬二宗其实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都是窝囊天子。尽管他比父兄更自律、更勤政、更有志向,可这个世界历来是以成败论英雄的,如果你拿不出实实在在的业绩,你说你多努力都没人会相信,甚至连你自己都不相信。

自从即位以来,李昂发现自己多当一天皇帝,就会多一分无力之感——面对割地自专的跋扈藩镇,他无力;面对甚嚣尘上的文臣党争,他无力;面对反奴为主、不可一世的宦官集团,他更无力。

在这三者中,藩镇和朋党固然可恶,但李昂多少还能容忍,毕竟他们不会直接颠覆他的帝位,危及他的生命,充其量只能算是远患。让李昂感到最可恨也最可怕的,其实是擅权乱政的宦官。

李昂心里很清楚,宪宗和敬宗都是死在宦官手里的,这是李唐皇族的奇耻大辱,更是不可忘怀的血海深仇;可充满讽刺意味的是,李昂自己偏偏又是宦官拥立的,假如没有权宦王守澄等人的弑逆犯上,也就不可能有李昂的今天。这笔糊涂账,到底该怎么算?

也许,只能把恩和仇分开来算。

李昂登基后,为了报答王守澄的拥立之功,不得不让他在枢密使的职位上又兼任神策中尉,不久又拜其为骠骑大将军,可谓荣宠备至。王守澄从此一手遮天,不仅招权纳贿,而且肆意干预朝政,俨然已有架空皇帝之势。

对李昂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如今,该报的“恩”,李昂都已经报答了。接下来,是不是应该报仇了呢?

答案是肯定的。

实际上,从登基的那一天起,李昂就已经打定主意要剪除宦官了。这不光是为宪、敬二宗报仇的问题,更是李昂必须采取的自保之策。原因很简单,既然这些肆无忌惮的阉宦当初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杀了宪、敬二宗,如今他们也可以随时随刻取他李昂的性命,另行拥立天子。

只要他们觉得有动手的必要,估计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所以,李昂知道,自己必须先下手为强,否则迟早有一天会步宪、敬二宗之后尘,成为这帮阉宦的刀下之鬼。

对付宦官是一件具有高度危险系数的事情,需要有胆识、有能力、并具备高度忠诚的人来承担,否则,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然而,让李昂深感无奈的是——他身边几乎无人可用。

如今,上至宰相,下至文武百官,几乎都在忙于党争和倾轧,而且大多与宦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要从中找出一个背景清白、忠诚能干的人,几乎是难于上青天。

所幸,文宗李昂找了整整三年,终于找到了一个。

此人名叫宋申锡,时任翰林学士。

通过长时间的观察,李昂觉得此人沉稳干练、忠实可靠,应该可以委以重任。有一天,李昂单独召见宋申锡,鼓足勇气向他发出了试探。这种试探是相当含混的。就像一个内心炽热而外表矜持的窈窕淑女,对某郎君芳心暗许却又不敢直言表白,只好向他抛出那种若有似无、欲说还休的媚眼。

尽管天子的这个“媚眼”抛得有些暧昧,可聪明的宋申锡还是在第一时间就读懂了。他当即表态,应该想办法逐步削弱王守澄的权力,并最终做掉他。

一听此言,文宗李昂顿时龙颜大悦。

看着宋申锡那张敦厚忠直的脸庞,李昂真是无比欣慰。

几天后,李昂就把宋申锡擢升为尚书右丞。太和四年(公元830年)七月十一日,李昂又正式任命宋申锡为宰相。

宋申锡蹿得这么快,虽然有些突兀,但人们并没有多想。此时的宰相李宗闵、牛僧孺等人,包括权宦王守澄在内,都没有猜到这个政坛新贵突然跻身权力中枢的真正原因。因此,他们自然也就不会料到他身上所肩负的那项特殊使命。

文宗李昂与宦官集团的第一次较量,就这样悄悄拉开了序幕。

经过半年多的酝酿和策划,到了太和五年(公元831年)春,文宗李昂与宋申锡终于制订了一个剪除宦官的绝密计划。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接下来,就是为这个计划物色一个具体的执行人了。

宋申锡选择了时任吏部侍郎的王璠,准备引荐他担任京兆尹,也就是把京畿的军政大权交给他,让他去对付手握禁军的宦官集团。

宋申锡为什么会选择这个王璠,原因我们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这是一个十分愚蠢的选择。

这个选择,将给他和天子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当宋申锡向王璠传达天子密旨的时候,王璠一开始是颇有些受宠若惊的,然而他转念一想,就觉得不太对头了。

因为这件事的风险太高,收益又太低,很不划算。

先说风险。此次对阵的双方,一边是大权旁落的天子和刚刚上位的宰相;一边是根深势大、权倾朝野的宦官,二者实力之悬殊不言而喻,宦官获胜的可能性大得多,要是脑子一热去蹚这趟浑水,搞不好不但自己人头落地,全家人恐怕都要跟着脑袋搬家。

再说收益。就算天子这边侥幸获胜,那功劳也是宰相宋申锡的,他王璠一个跑腿的能得到什么?也就是个不痛不痒的“京兆尹”而已。为了这顶可有可无的乌纱帽,就押上身家性命跟宦官斗,那不是脑子进水了吗?

所以,王璠很快就得出结论——这事儿很不靠谱,绝不能干。

当然,在宋申锡面前,王璠是不会这么说的。

他甚至连内心的一丝犹疑都没有表现出来,而是作出一副嫉恶如仇、与宦官势不两立之状,因而彻底稳住了宋申锡。

然后,一走出宋申锡的家门,王璠就迫不及待地奔向了王守澄的宅邸,把他刚才听到的东西一五一十全给抖搂了出来,而且还不忘绘声绘色地添上几滴油、加上几点醋,以博取王守澄的欢心。

得知天子的绝密计划时,王守澄还是有几分震惊的。尽管他知道天子李昂心里对他有些不满,可他绝没想到天子会动杀机。

原来看上去那么文弱的人,内心也有这么强的杀机。

看来,自己还是有点小瞧这个年轻人了。

不过,王守澄丝毫没有慌乱。天子李昂的这点小阴谋小诡计,对于腥风血雨闯荡过来的王守澄来讲,根本就是小儿科。

随后,王守澄召见了一个人。

这些年来,不管碰到大事小事,王守澄都会找这个人过来商量,然后交给他去摆平。

在王守澄看来,如果要在这个世界上找出两个最聪明的人,一个当然就是他自己;另外一个,恐怕就非此人莫属了。

这个人,名叫郑注。

过去看武侠小说,经常会发现一种模式,那就是——一个人的武功高低往往跟他的表面形象成反比。

通常,外表最凶悍的彪形大汉往往武功最烂,他们出场的时候,总是十几个扎堆打一个,结果还老是被人家用一把扇子或一根柳条打得满地找牙。所以说,这种外表凶悍的人根本没用,只是打手级别。

再往上一个层次,一般是风流倜傥的年轻公子,或者是如花似玉的妙龄女郎,又或者是满头银发的长须老者。总之,此类人都是比较斯文的,看上去好像不能打,其实一出手就能放倒十几个彪形大汉,属于高手级别。

但是,真正的绝顶高手,往往是最不起眼的。比如,每当几路人马在客栈里乒乒乓乓打得火热的时候,角落里总会坐着一个干瘪瘦小、背部微驼、长得像痨病鬼一样的人。别人嘿嘿哈哈打得半死,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坐在那儿一个劲地咳嗽。但是,当咳嗽声蓦然停止的时候,整个客栈就会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完全静止下来。

因为,痨病鬼出手了。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出手的,只知道那些彪形大汉、年轻公子、妙龄女郎、长须老者,都在刹那间被点了死,丝毫不能动弹。

最后,痨病鬼会在一连串的咳嗽声中站起来,伛偻着身子慢慢向外走去,没有让任何人看见他的脸,只给众人留下一个莫测高深、来去无踪的背影。

在当时的权谋江湖,郑注就是这么一个看上去毫不起眼、实则内功深厚的绝顶高手。

史称,郑注“眇小,目下视,而巧谲倾谄,善揣人意,以医游四方,羁贫甚”。(《资治通鉴》卷二四三)

翻成白话就是,郑注这个人干瘪瘦小,眼睛有斜视的毛病,为人狡险诡谲、心机极深,要陷害一个人或是谄媚一个人,都很容易得手,因为他善于洞察人的内心。此人早年凭借医术行走江湖,但是混得不怎么样,经常穷得叮当响。

早年跟郑注打过交道的人,肯定没有一个会料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日后会成为帝国政坛上呼风唤雨的人物。

郑注的发迹,始于徐州。

他生命中的第一个贵人,就是平定淮西的名将李愬。

当时,李愬担任武宁节度使,坐镇徐州。他麾下有个牙将有一次生病,老是看不好,后来不知怎么就找到了郑注,结果郑注一来,即刻手到病除。牙将又惊又喜,赶紧把他介绍给了李愬。李愬当时身体也不好,就让郑注试着给他开些方子,服用之后,果然感觉神清气爽,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身体倍棒,吃嘛嘛香。

李愬大喜过望,马上给了郑注一个官职,把他留在了身边。

郑注就此时来运转,从一个穷酸落魄的江湖郎中变成了节度使的私人医生,实现了人生的第一次跨越。

但是,郑注是个野心很大的人,绝不会满足于私人医生的角色。很快,他就利用李愬对他的信任频频干预军政。也许是因为这家伙确实心机过人,凡他经手的事情总是处理得很好,所以李愬对他越发信任,下放给他的权力也越来越大。

郑注得志之后,开始在徐州作威作福,日子一长,自然引起了将士们的不满。

当时,有个人对郑注最为反感,恨不得马上把他赶出徐州。

这个人就是王守澄。当时的职务是武宁监军。

王守澄找到李愬,说,这个姓郑的很不地道,弟兄们都很讨厌他,还是赶紧请他走人吧。李愬笑着说:“郑注虽然有些毛病,但却是个奇才,王大人要是不信,可以找他谈谈,要是实在没什么可取之处,再让他走也为时不晚。”

随后,李愬就让郑注去拜访王守澄。王守澄一开始很不屑于见这个“痨病鬼”,后来一想,其实也不妨见见,挑他一些毛病,也好以此为由把他赶走。

然而,王守澄万万没有想到,此次会见的结果,竟然会与他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

宾主双方坐下来后,才讲了一会儿话,王守澄就对这个丑陋的痨病鬼刮目相看了,以至彻底忘记了自己跟他谈话的目的。

真的是人不可貌相。一席话下来,王守澄就对郑注的见识和口才大为折服,立刻把他延请到“中堂”(刚开始可能只是在厢房接见,准备敷衍一下就把他打发掉)。然后,两人又进行了一番促膝长谈,其间笑语不断,聊得相当投机。王守澄大有相见恨晚之感,第二天马上对李愬说:“郑先生果然如您所言,是个难得一见的奇才!”

从这一刻起,郑注再次摇身一变,成了王守澄的密友兼智囊;而王守澄自然也就成了郑注生命中的第二个贵人。

长庆三年,王守澄回朝担任枢密使,就把郑注带到了长安,并在自己府邸旁边给他盖了座豪宅,而且很快又把他推荐给了穆宗。当时穆宗正苦于风疾,吃过郑注开的药后,虽然病情不见好转,但是病痛却能得到有效缓解,于是对郑注大为宠幸。

至此,郑注实现了人生的第二次跨越,从节度使的私人医生变成了皇帝的首席御医。

与此同时,王守澄利用天子患病独揽大权,而作为心腹智囊的郑注也就当仁不让地成了王守澄的权力寻租代理人。凡是想巴结王守澄的,必得先过他郑注这一关。

郑注刚到长安的时候,来走后门的不过是一些想往上爬的小官吏,短短几年后,和他交往的就都是清一色的达官贵人和名流政要了。每天,他家门口的高档车马都会摆成一条长龙,吸引着无数路人既羡且妒的目光。

到了文宗年间,郑注俨然已是帝国政坛上炙手可热的人物。

然而,他的野心远未满足。

没有人知道,这个当初穷困潦倒的江湖郎中,很快就将实现人生中的第三次跨越。而最后这一次跨越,是踩着王守澄的尸体实现的。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此时的王守澄不可能预料到几年后要发生的一切。

现在,王守澄正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世界上第二聪明的人,等着他想出一个计谋,把不知天高地厚的宋申锡彻底摆平,同时给天子李昂一个深刻的教训。

郑注并没有思考很久。

他略一沉吟,一个天衣无缝的反击计划就出笼了。

他问王守澄:“王公,依您看,古往今来之人君,最忌讳的事情是什么?”

王守澄脱口而出:“谋逆。”

郑注一笑:“那么再依您看,如今的宗室亲王中,谁最有贤能之名,最得时人赞誉?”

王守澄再次脱口而出:“漳王李凑。”

接下来,郑注不说话了,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王守澄。

王守澄想了想,也跟着无声地笑了。

漳王李凑是文宗李昂的异母弟,人望很高,当初敬宗被弑后,这个漳王其实也是宦官们考虑的继位人选之一。王守澄很清楚,对这种人,天子李昂不可能没有猜忌和防范之心。在此情况下,如果有人指控宋申锡阴谋拥立漳王,再有人出面举证,天子肯定会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如此一来,宋申锡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现在的问题是,要让谁来指控?谁来举证?

当然,这些活就是郑注要干的,也是他的拿手好戏。王守澄知道,郑注不会让他失望。

很快,郑注就找来了两个人:一个叫豆卢着,另一个叫晏敬则。

豆卢着,时任神策军都虞侯,其职责是秘密纠察文武百官的过失。由他来提出指控,可谓顺理成章,很容易让人采信。

晏敬则,宦官,专门负责为十六宅(宗室亲王的府邸群)采办物品。郑注交给他的任务是——由他以自首的方式出面举证,证明宋申锡曾授意亲信幕僚王师文与他暗中结交,从而通过他向漳王李凑传达拥立之意。

一张天罗地网就这么撒了下来,可此时的文宗和宋申锡却对此浑然不知。

他们仍然以为,剪除宦官的绝密计划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当中。

他们仍然相信,肩负重任的王璠马上会给他们带来胜利的消息……

太和五年(公元831年)二月二十九日,王守澄匆匆入宫,向天子李昂禀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神策军都虞侯豆卢着指控宋申锡,说他阴谋拥立漳王李凑为天子,而且证据确凿。

这一刻,文宗李昂目瞪口呆。

完了,彻底完了!

李昂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半年多来苦心制订的除阉计划,已经在这一刻宣告流产了。

因为,无论宋申锡谋反是真是假,这个人都已经不能再留。原因很简单,如果宋申锡真的想谋反,他固然该死;就算他是被诬陷的,也足以证明计划已经泄露,所以王守澄才会迫不及待地对他下手。倘若真的是后者,那宋申锡就更不能留。

没得选了,就算明知道宋申锡是被陷害的,此刻的李昂也只能壮士断腕、丢卒保车,否则很可能陪着宋申锡一块完蛋。换句话说,他必须毫不犹豫地牺牲宋申锡,以此向王守澄谢罪,求得宦官集团的宽宥和谅解,才能勉强自保。

王守澄细细玩味着天子的表情,心里掠过一丝冷笑。他当场向文宗提出,要亲自带领两百飞骑去把宋申锡满门抄斩。

李昂茫然无措地看着王守澄,无奈地点了点头。

关键时刻,另一个宦官马存亮站了出来,极力反对王守澄的提议。他说:“未经查实而诛杀宰相满门,必将引起京师大乱!臣建议,应该召集众宰相就此事举行廷议。”

马存亮也是一个元老级宦官,资历并不比王守澄浅,而且曾经救过敬宗皇帝一命。王守澄尽管极为不悦,也不便发作,只好悻悻作罢。

李昂闻言,顿时庆幸不已,自己身边总算还有一个宦官保持中立,没有被王守澄收买,真是谢天谢地!

文宗随即传诏,命宰相们到延英殿廷议。

而直到此刻,宋申锡依然蒙在鼓里。当他跟其他三位宰相一起进入宫门时,忽然被传诏宦官拦住了去路:“圣上所召的人中,并无宋公。”

宋申锡懵了。

但是,凭着起码的政治嗅觉,他也能意识到大事不好了。

他知道——王璠肯定把自己卖了,而且顺带着把天子也给卖了。

所托非人,所托非人啊!除了怪自己瞎了眼,宋申锡还能怎么办呢?仅仅由于一个具体环节的疏忽,就导致了整个计划的流产,不仅辜负了天子的重托,还把天子置于了极端危险的境地。这一刻,宋申锡真的有一种五内俱焚之感。

他满怀惭悚,忧愤难当,最后把朝笏高高举过头顶,往延英殿拜了三拜,黯然转身离去。

延英殿上,当李宗闵、牛僧孺、路隋三位宰相得知此事,顿时大惊失色,相顾骇然,许久说不出一句话。

这是谋逆大罪啊,还有什么好议的?更何况,宋申锡是皇上您钦点的宰相,现在居然犯了这种族诛重罪,我们还能说什么?所以,皇上您还是自个拿主意吧,对这件事,我们只能采取一个态度,那就是——沉默是金。

李昂早就料到了。这几个成天忙于党争、一心想着巴结宦官的宰相不可能替宋申锡说话。

这场沉默的廷议实际上跟没开一样。无奈的李昂只能授命王守澄,即刻逮捕晏敬则和王师文。王师文事先得到消息,连夜逃亡;晏敬则被捕,押进宫中由宦官审理。

三月初二,宋申锡被罢相,贬为右庶子。虽然满朝文武对此案真相心知肚明,但上自宰相,下至群臣,无人敢替其喊冤,只有京兆尹崔琯、大理卿王正雅等少数大臣接连上疏,请求将此案移交外廷审理。然而,晏敬则早就被郑注摆平了。即便是由朝廷的司法部门审理,他还是一口咬定宋申锡、王师文暗中与他交结,阴谋拥立漳王李凑为天子。

既然当事人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有心替宋申锡申冤的大臣们也就无话可说了。

三月初四,此案定谳,宋申锡等人的谋反罪名成立。

朝野上下都知道,等待宋申锡的结果只有一个——杀头。

同日,文宗召集太师、太保,以及台、省、府、寺等所有高级官员再次举行廷议,讨论对宋申锡的处置办法。

很显然,李昂心里仍然存有一线希望——他希望大臣们能在这最后的时刻替宋申锡说一句公道话,保住他一条命。

以左常侍崔玄亮为首的一批谏官终于发出了天子希望听到的声音,一致要求重审此案。李昂感到了一丝欣慰。可在场面上,他还是不得不做一些姿态给宦官们看。他对谏官们说:“宰相们对此案已经没有异议,你们还是退下去吧,不必再坚持。”可谏官们却不肯退下,崔玄亮流泪叩首说:“杀一个匹夫尚且要慎重,何况是宰相!”

李昂用一种近乎感激的眼神看了崔玄亮一眼,说:“既然诸位爱卿如此坚持,朕愿意和宰相们再商议一下。”

李昂随即又召集宰相廷议。牛僧孺看出了天子的心思,便顺水推舟说:“人臣禄位,最高莫过宰相,宋申锡既已为相,若真有谋反企图,到头来仍不过是宰相而已,还能得到什么?故依臣看来,宋申锡当不致如此。”

郑注风闻朝臣们开始同情宋申锡了,担心万一重审、而晏敬则又顶不住翻供的话,真相就会泄露,到时候连他都得搭进去。思虑及此,郑注只好退了一步,劝王守澄放宋申锡一条生路,以免闹得鱼死网破,对大家都没好处。王守澄觉得有道理,便采纳了郑注的建议。

三月初五,文宗下诏,贬漳王李凑为巢县公,贬宋申锡为开州(今重庆开县)司马。

晏敬则等案犯则被处死或流放,同时还株连了一百多人。

同日,还有一个人向文宗递交了辞呈。

他就是宫中唯一没有依附王守澄的宦官马存亮。

不知是不是已经被王守澄施压,还是预感到即将来临的威胁,总之,马存亮是铁定了心要走了。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宋申锡一案中把王守澄彻底得罪了,如果硬着头皮留在宫中,绝对没有好日子过。所以,他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早日逃离这块是非之地。

对于马存亮的心境,李昂比谁都清楚。尽管他很不情愿让身边唯一一个具有正义感的宦官就这么离开自己,可他还是不得不批准了马存亮的致仕请求。

因为李昂知道,要是执意把马存亮留下来,他的下场绝不会比宋申锡更为美妙。

马存亮走后,文宗很快又得到一个消息,说宋申锡因抑郁忧愤,病死在了贬所。

走的走了,死的死了。你们都逃离了,解脱了。只剩下朕一个孤家寡人,不知要往哪里逃?

太和五年的暮春,连绵不断的雨水一直顽强地飘荡在长安城的上空。唐文宗李昂独自坐在大明宫中,看见孤独像一张无边的巨网把他层层笼罩——让他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党争进行时】

就在皇帝和宦官激烈过招的同时,牛党和李党也从未停止过交锋。

李党的领袖人物李德裕被贬出朝廷后,先是出任义成节度使,旋即又调任西川。西川是大唐帝国防御吐蕃和南诏的军事重镇,具有十分重要的战略地位。

在这个位子上,最容易判断一个官员的政治和军事才能。

而李德裕正是在这个西川节度使任上,充分展现出了他的过人才干。他的前任郭钊由于年老多病,给他留下的是一个边备废弛、军粮短缺、士卒懈怠的烂摊子。李德裕一到任,马上修建了一座“筹边楼”,作为整顿边防的军事指挥中心。随后又命人详细画出了一张南至南诏、西至吐蕃的西川战区地图。此后,李德裕每天都召见那些长期戍边、熟悉边防的老兵,向他们仔细询问西川的山川形势、城镇位置以及每条道路的远近宽狭等交通情形。不出一个月,李德裕已经对整个西川的战略形势了如指掌。

与此同时,李德裕还积极整修边塞,储存粮食,训练士卒,调整军队部署,迅速扭转了边备废弛的局面,使整个西川战区的边防形势焕然一新。

所有这一切,都被远在朝廷的牛党看在了眼里。

原以为,把李德裕逐出长安就等于终结了他的政治前途,没想到他在广阔天地里反而大有作为。

牛僧孺和李宗闵冷冷注视着西川,一直想找个机会挫挫李德裕的风头和锐气。

太和五年(公元831年)九月,机会终于出现了。

起因是吐蕃的维州(今四川理县)副使悉怛谋率部向李德裕投降,李德裕认为这是削弱吐蕃的良机,立刻派部将虞藏俭率军进入维州接防,同时飞书朝廷,奏称:“臣准备派遣三千羌军进攻吐蕃,烧毁十三桥(唐与吐蕃的边界桥),直捣吐蕃腹地,一洗我大唐长久以来蒙受的耻辱!”

奏疏交到尚书省,文宗召集百官商议。多数朝臣一致认为,应该批准李德裕的作战计划。

关键时刻,牛僧孺发言了。

他说:“吐蕃的土地,四面各有万里,失去一个维州,并不能削弱他们的势力。况且近来我大唐与吐蕃两国修好,相约撤除边防警戒。大唐与西戎交往,信守盟约最为重要。如果他们以我国失信为由出兵,用不了三天,前锋骑兵就会直抵咸阳桥。到那个时候,西南数千里外就算得到一百个维州,又有什么意义?如果无端抛弃诚信,对国家只有害处,没有裨益。这种事情是连一个匹夫都不愿干的,更何况一个帝王!”

这番话说得高瞻远瞩、大义凛然,把文宗说得惭愧不已,觉得煌煌大唐实在不应该见小利而忘大义,遂下令李德裕逮捕悉怛谋及其部众,把人和城池全部归还吐蕃。

李德裕无奈,只好从命。

交接的当天,吐蕃人就在边境线上把悉怛谋等人全部砍杀,场面极其残忍。

目睹那一道道飞溅的鲜血和一颗颗滚动的人头,李德裕满腔愤怒,对牛僧孺的怨恨越发深入骨髓。

太和六年(公元832年)十一月,在悉怛谋事件过去了一年多之后,由于原西川监军宦官王践言回朝就任枢密使,文宗才听到了来自牛党之外的有关这个事件的不同声音。

王践言不止一次对文宗说:“当初把悉怛谋逮捕送还吐蕃,不仅让吐蕃称心快意,还彻底杜绝了吐蕃人日后归降大唐的可能性,实在是下下之策。”

直到此刻,文宗才意识到,牛僧孺当时那个冠冕堂皇的建议背后,仍然是党派斗争和个人恩怨的动机在作祟。

眼见皇帝由此对牛僧孺产生了不满,李党成员纷纷发起反击,称牛僧孺当初纯粹是假公济私,目的是妨碍李德裕为国立功。

从此,文宗开始疏远牛僧孺。

有一天,李昂在延英殿上召集宰相廷议,忽然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天下何时能够太平?诸卿又是否着意于此呢?”

天子这句话,与其说是对宰相们的一种勉励和期许,还不如说是一种责备和诘问。尤其在牛僧孺听来,更觉得天子是在暗示他,希望他引咎辞职。

意识到自己的相位已经不保,牛僧孺反而坦然了。他随即答道:“天下太平并没有迹象。不过,如今四方夷狄没有侵扰,百姓没有离散,虽然不是太平盛世,也可以称为‘小康’,陛下如果更要追求天下太平,恐怕不是臣等的能力所能办到的。”

牛僧孺之所以敢斗胆说这番话,前提当然是他不想当这个宰相了。退朝后,牛僧孺既无奈又伤感地对同僚说:“皇上对我们的期望越高,失望就会越深,我们怎能久居此位呢?”

随后,牛僧孺不断上表请辞。

十二月初七,文宗下诏,将牛僧孺外放为淮南节度使。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显得顺理成章了。短短几天后,李德裕就被征召回朝,出任兵部尚书。数年前与他失之交臂的宰相之位,如今终于再度向他发出了召唤。

同盟者黯然离去,老对手卷土重来,李宗闵不禁忧心忡忡。

接下来的日子,李宗闵开始千方百计地阻挠李德裕入相。然而,李德裕这几年在西川取得的政绩是有目共睹的,文宗对他的好感也是与日俱增,所以,尽管李宗闵挖空心思地在背后搞了一系列小动作,结果还是没能得逞。

太和七年(公元833年)二月二十八日,在仕途上浮沉多年的李德裕终于登上了宰相之位。文宗李昂接见他的时候,有意无意地谈起了令人头疼的党争问题。李德裕毫不讳言地说:“当今朝廷的士大夫,起码有三分之一以上是朋党!”

当然,李德裕自认为他和他的同志们绝对是在这些人之外的。

所以,李德裕拜相后首先要做的事情,当然就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了。随后,李德裕便率领他那些“非朋党”的同志们,对那“三分之一”的朋党展开了新一轮的政治清洗。与此同时,一些早先被排挤出朝的“非朋党”的同志们,又在李德裕的援引下纷纷回朝。

而这些事情最后朝向的那个逻辑终点,无疑便是李宗闵的罢相了。

这一年六月十三日,李宗闵被外放为山南西道节度使,与牛僧孺罢相时隔不过半年。

李德裕这么干算不算是党争?

这似乎不是一个很难判断的问题。

我们相信,已经当了八年天子的文宗李昂,断不至于看不懂这些事情的真相。

然而,看得懂又怎么样呢?

当一个国家的大部分高层官员都已深陷党争的泥潭而无力自拔的时候,当国家利益和百姓利益都已经习惯成自然地在党派利益和个人利益面前让路的时候,这个孤掌难鸣的年轻天子,又如何能够力挽狂澜呢?除非他不分牛党李党,一夜之间把帝国的高层官员清理一空,否则的话,他就只能在两党恶斗的夹缝中尽力寻求一种无奈的平衡而已。

除此之外,李昂又能做什么呢?

太和七年岁末的一天,就在牛李党争如火如荼地进行之时,李唐皇族的遗传病又在文宗李昂的身上爆发了——他忽然中风,一下子丧失了语言功能。

王守澄随即推荐郑注为天子治疗。

事实证明,郑注的医术确实不是吹的。他一出手,文宗的病情便大有好转,从此开始宠信郑注。于是,李昂的这场病就成了郑注实现第三次人生跨越的重要契机。野心勃勃的郑注紧紧抓住这个天赐良机,从而一跃成为天子跟前的大红人。

没有人会料到,在即将来临的新年里,这个政坛新贵就将与另一个野心家联手,在帝国朝堂上掀起一场狂飙突进的政治运动,并对所有既得利益集团进行了沉重的打击……

即将和郑注联手的这个野心家,也是我们的老熟人。

历史军事推荐阅读 More+
数据库连接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