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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外头的章程程黑皮粗壮, 头小身长。而自个儿手下逮着的小屁娃子皮肤白白, 脑袋大如西瓜顶在茄子上。
两人横看竖看都不像娘俩,林雪春有点反应不过来。
一晃神儿的功夫,名为志宝的臭小子扯回胳膊。迅速冲撞进女人怀里, 旋即爆发出一阵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嚎。
章程程手忙脚乱给他擦眼泪, 心疼坏了。
“出什么事了?”她哄道“别哭,跟阿妈说啊。”
“坏女人!”29233
志宝用微微上翘的小孩指头对准林雪春, 小小年纪能使出咬牙切齿的劲儿,“打我!抢我的肉!她是坏女人, 贱女人!我讨厌她我恨她!“
“不能这么说话!”
章程程慌忙捂他嘴巴,他张口就咬。如同失掉理智的疯狗崽子, 含糊的字眼继续往外抛, “她害脏病她长痔疮, 我奶说了她这样的贱女人死了要下地狱!”
好你个小兔崽子,脏话连篇啊。
林雪春在日暮村里做了十八年泼妇,都快晋升为武林中无能人撼动的泼王了。这些年吵过的架没有上万,也有上千。男女老少都不乏,偏没有过五六岁的光屁股小孩。
当下抱起胳膊冷笑“你接着说。再多说半个字试试, 看老娘怎么教训得你哭爹喊娘。”
“别说了, 都别说了。”
章程程连声道歉“对不住,大姐对不住,我家孩子嘴巴没个把门儿。误会, 都是小误会, 你千万别跟孩子计较啊!”
她服软了, 但志宝不肯。
他在家中是名副其实的小霸王,小祖宗,这辈子没怕过谁。就算被亲妈摁着脑袋,仍是拳打脚踢,扭头大喊“我就说!就说就说!你是贱女人!坏女人!以后就是做猪做狗!做臭虫!你要敢教训我,我就让我爸打死你,还有我奶——“
啪!
林雪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抬手就是一个狠狠的巴掌打在他脑袋上。打得这个爹捧奶宠的小祖宗目瞪口呆,话语戛然而止。
“真当老娘不敢打小孩?”
这边动静大,里头在问出了什么事。林雪春甩甩手,回了声没事。
“都给我坐着吃你们的,一个不准出来!”
区区满口脏话小孩而已,小场面。
志宝自食恶果,已经疼得灵魂出窍,光会瞪着眼睛掉眼泪。弄得章程程委委屈屈,含着胸望过来,眼中好多话。
眼看着要开口走苦情戏了,林雪春先声夺人,“你自家小子养坏了,锁在家里自个儿烂死得了。谁让你非得放出来祸害人?你爱惯着就惯着,老娘不惯!”
“再怎么也、也不能打孩子啊。”
章程程空有一副大骨架,低着头回“他才多大,孩子犯点错都是寻常事。”
“寻常个屁。”
一点面子不给,林雪春恶狠狠地咬字“青天白日抢东西,张嘴没个好字眼,说起谎话比顺口溜更熟。这叫犯点错?你这儿子再这么下去就是个赖子,赖死你家别来招惹我家,不然老娘见一次打一次!“
作势抬起手,影子投在志宝眼前。他回过神来了,手一松坐了下去,接着就在脏地儿上来回打滚,大哭。
“没有抢东西,志宝没有抢!”
“贱女人是赖子,全家是赖子!爸呜呜呜!”
章程程伸手拉他,“志宝不哭了,咱们回家。家里有的是肉,都给你成不成?”
“不!不!不!”
志宝蹬腿“没有他们家的肉香,我就要他们家的呜呜呜!你不帮我,你让贱女人打我!你也是个坏女人,贱女人,我要告诉我奶,让她打死你呜呜呜。”
看来是爹那边宠坏的一支根。
林雪春看一眼焦头烂额的章程程,突然觉得女人投胎成这样,偏心的妈、难对付的婆家以及管不住的泼儿子一应俱全,算得上倒霉绝了。
老了以后指不定多受苦,被儿子讨债到死。
余光瞧见章程程双手合掌,一个娘在一个儿面前又说好话又求饶,请神仙似的好不容易把他请起来。林雪春没了劲头,火气发完了,扭头要往里走。
但就在这时,耳尖听到隔壁门口的小声。
“别要他们东西,要不得的啊。”
“那是乡下人,大夏天不洗澡的,头发里藏着好多虫。他们家里耗子洞很多,桌上被耗子咬过,盘里的肉就是耗子做的,可吃不得。”
“你奶最看不上乡下人了是不?不让咱们志宝跟脏小孩玩的。所以你千万不能把今天这事告诉他们,不然他们会生你的气。”
小孩嘎嘎笑两声,满意了,“那我不说了,我不要乡下人的耗子肉!”
“乖。”
“妈就知道,志宝是天底下最乖的好儿子。”
去你娘的!
林雪春刚刚平复的心情被毁个稀巴烂,眼睛顿时烧起了火。抬头大喊“我它奶奶还奇怪,毛都没长齐的黄毛小子哪儿学来的乌糟话,原来是你章程程这当妈的手把手在教!”
一把响亮的大嗓门,震得鸟雀纷飞。
隔壁顿时没了说话声,砰一下甩上门。
“滚出来!”
林雪春走过去,一脚踹在门上,”“说谁乡下人不洗澡,谁头发里长虱子?有胆子背地里数落人,没本事出来当面说话?!”
“妈。”
屋子里宋敬冬又问“出什么事了?”
“没啥,别出来!”
说着又是一脚凶狠踹了上去,林雪春冲着紧闭的大门唾口大骂“就你那肥头大耳的猪脑子儿子,仗着年纪小偷鸡摸狗。老娘好心放过你们娘俩,没想到给点颜色你们还开染坊了!出来啊章程程!”
“装什么哑巴聋子?你虚什么?!”
叫门声源源不断,一闹闹出左邻右舍。午睡的刘招娣也醒了,披上衣服就跑来,拉着林雪春问“怎么了林姐?怎么就闹上了?”
“还不是那个姓章的!”
三言两语说了一遍,刘招娣哑然“章程程这人平日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儿,真是人心隔肚皮,黑了肠子看不出!”
对面出来个女人小声搭腔“她是这样的。面上看着老老实实,心底焉儿坏,最看不得别人过好日子。”
“怎么说?” 又一个好事者现身。
“她自个儿过得苦,就见不得别人家美美满满,前两天我那乡下婆婆来,她还想着法子凑上去说坏话。背后说我压着我家男人,饭菜都不给饱,还逼着他干好多话,日子长了就病倒了。”
女人冷哼“害我婆婆大闹一场,家里搅得天翻地覆的。我现在就盼着章程程快点回婆家去,她什么时候走?”
“我听说她男人爱喝酒,天天拿她撒气。这不打得狠了,在医院住了两天,章程程就回娘家养病来了。”
“回来多少天了?”
“算上躺在床上的,有七八天了。她男人没露面过,今早把孩子丢在门口就走了。看样子不急着接她,肯定不会给她认错了。”
大家伙儿七嘴八舌聊起来,突然话锋一转,转而关注起林雪春这个新邻居来了。
“你家那对儿女长得好哇!”
“儿子定过媳妇没?看着差不多要成家了吧!”
“女儿呢?”
“对了,巷子里中午饭菜好香,闻着味儿像是你家传出来的。你们夫妻是不是做过厨子的?”
“是不是来城里开馆子呢?”
这条巷子里住着的家家户户腰包不错,饿不着冷不到的,自然操心起更好的日子。但凡哪家女人有拿得出手的本事,在这儿保准受欢迎。
当下便看中宋家兄妹,以及美味饭菜。
林雪春喜欢在热热闹闹的人堆,也享受扯嘴话家常。直接打了个招呼,站在外头聊起来。说自家孩子在北通大学念书,成绩还行,兄妹俩都是省状元。
小孩子玩心大,一天到晚瞎折腾,鬼晓得他们脑子进了什么水,非要跟锅碗瓢盆过不起,稀里糊涂就学会烧菜了。味道也就马马虎虎,下回让他们多弄点,分给大家尝尝。
“你家孩子有本事!”
”我那儿子光顾着自己,根本不理爹妈死活。早上被子不叠,中午碗筷不收,晚上还脱下臭鞋要我洗。真羡慕你啊林姐。”
林雪春年纪最大,一口一个林姐上了头,仿佛回到昔日河头。她迅速找到了自己的场子与身份,揣着淡定摆了摆手“谁家孩子能事事顺你的心?个个都是有好有坏的,有什么好羡慕的,过好自己日子就是。”
发言颇有大姐大的派头。
身旁刘招娣忽然拉她,眼神示意她去看对面。
午后日头烈,她们坐在对门树荫下聊的天。林雪春装作不经意的挪去眼睛,骤然发现章程程家两道门微微开了,漏个缝隙。
里头藏着一颗黑眼珠,直勾勾往这边瞧着。
“怂蛋!”
林雪春在外头逗留了十多分钟,再回来时又积攒了半肚子怒火。
“头两天还说章老婆子变脸快。结果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生来回打洞!这章程程功夫比她老娘还高深,套个娘胎传给儿子,又是一个装模作样的小赖子!哼!有能耐就世世代代传下去,做他们章家的传家宝得了!”
“轮得到她笑话咱们家破烂,说桌子椅角都被耗子啃过。我呸!明个儿就买家具去,崭新崭新的家具,气不死她个歪嘴斜脸的,我跟她姓!”
满口埋汰止不住,堪比大炮轰轰轰的发射。最后重重放了句狠话“再敢来老娘头上撒野,揭了她们母子的皮!”
好了说累了,口都干了。
林雪春握住汤勺,真要给自个儿打碗汤润润嗓。眼珠一转,看到陆珣夹起一只剥干净的虾,要往阿汀碗里放。
想也没想,她伸手敲他的筷子。
“夹什么夹?又不是三岁小孩吃饭要人伺候!” 林雪春机警且防备地盯着俩小孩,凶道“自个儿管自个儿,少在我面前黏黏糊糊的!”
“咳。”
“噗。”
两个幸灾乐祸的人没控制住声响,引来陆珣黑洞洞的注视。
老手宋于秋瞬间收敛笑容,眼观鼻鼻观心拨米饭。那叫一个正直,罪证消灭得一干二净。
新手王君输在过分得意。
想起自个儿在食堂里遭受的非人待遇,感受着风水轮流转的快乐。王君不但对陆珣的视线有恃无恐,还试图吊起眉毛挑衅他。
忘了嘴巴里的鱼未经咀嚼,一不小心就吞了下去。好死不死一根鱼刺卡喉咙,顿时涨红了脸,压着喉咙一阵猛烈的咳嗽。
阿汀赶紧起身给她打汤。
“咳咳咳。”
捧着汤的手微微颤抖,王君愁着脸灌下一大口汤。吞咽下肚,终于发现陆珣正隔着阿汀往这边看,嘴角带着分明的嘲笑。
风水轮流转。
他掂起酒杯一饮而尽,把这句话还给她了。
算你狠。
轮记仇你姓陆的就没输过,行了吧?!
王君一扯嘴角,无语。
一顿饭小插曲接连不断,紧赶慢赶落下帷幕。
饭后大家伙儿都在帮忙收拾碗筷,陆珣在未来丈母娘虎视眈眈的两只大眼睛监督下,很规矩地收拾自己桌前的虾壳肉骨。
顺手拿起阿汀的碗,懒懒散散起身要走。对面的宋于秋叫住他,“有事,出来说。”
陆珣低头去看阿汀脑瓜顶上小小的发旋。其实只想留在这里收收碗筷擦擦桌。洗碗也行——大概行——至少不会笨手笨脚砸掉碗。
但阿汀径直夺过他手里的碗,手肘小小推了他一下,示意他快快跟上老父亲的背影。
这是替他拿了主意。
陆珣活着很少被人管,很乐意被阿汀管着。便凑过去咬耳朵,低低说了声“我还回来。”
“好。”
有种当着家人的面耍亲热的感觉,薄脸皮的阿汀不好意思了,催他快去。
陆珣收回目光,抬脚走了出去。
宋于秋在门口等他,背影差不多就是典型的农民背影 —— 身上压了太多年的担子,肩背不堪重负地打起弯儿。即使这两年生活条件大大好转,他还是习惯了节俭,穿着破布丁衣裳,只在乎干净,不贪图舒服的好料子。
陆珣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们俩严格来说是没话说的,沿着河走了老大一段,只有沉默在前后延伸。
直至走到小洋别墅那块,宋于秋大约搜肠刮肚想出了话题,“你跟阿汀说的那些,她在电话里说了。政策方面我想听你,再仔细说说。”
问题不大。
生意场上总要再三讲政策,讲局势,好让对家放下心来搞合作。陆珣对这套很熟,不必过脑子,动了动手指头便解释起来,“首要对内改革,对外开放,引入外来经济促进市场。”
“就像往鱼塘里放虎鱼?”
虎鱼在日暮村那片专指一种牙齿很尖利的鱼,如同森林中的老虎,它在水中地位非凡,故而俗称虎鱼,凶猛如虎的鱼。
村子里养鱼的大户人家有三,宋家大屋那口鱼塘活鱼出得最多。旁人死活不解其道,唯独宋于秋天不亮起来捡树枝,撞见过养父往下头放虎鱼。
频率是十天半个月,一回十多分钟。
必不可免死些草鱼,不过打捞起虎鱼后,其余草鱼仿佛被激发了求生意识。在小小的水潭中争着抢着吃鱼饲料,精神奕奕的茁壮成长,反弥补了失去的几尾鱼本钱。
差不多就是这个理。
宋于秋文化水平不高,缺乏理论知识。但脑筋经常默不作声转着,转得很灵活,能快速把理论知识转换成自个儿能够吸收的俗理儿。
陆珣提起兴趣,多说了点政策变动。
为了配合经济发展,北通市内取消粮票的提案已经出来了。保守估计半年内实行,。
没了票,代表着市场经济的完全开放。货物供应不再按人头按成分算,自然价高者得,买多买少全看你兜里的钱能吞下多少。
“到时候物价会涨。”
甚至有可能飞涨到让人惊叹的地步。
陆珣看一眼宋于秋,“除了中药店铺,我建议你们自己做营生,别去工厂打工。手头的钱买房开店都行,趁着钱没贬值,换成其他值钱东西会比干存着好。”
“你现在具体做什么?”他问。
以为宋于秋对他的生意有兴趣,陆珣简单解释一番,顺势道“下个月还要多开两家烟酒钟表店,做连锁打品牌。你、您有兴趣的话,可以合作。”
宋于秋没多想,只说不用了。
之后一大段的静默,两人前后走着,不远不近的半米距离没有过变动。陆珣有点看不透了,这位未来老丈人到底想干什么。
“阿汀前两天去找你了。”
突如其来的陈述句。
紧接着一句更语气平平的陈述“你是男人,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心里要有数。”
平淡,但意味深长。
陆珣忽然明白过来了,无论他的生意做得多么出色,抛出多少诱人的利润,这家人都不会搅和进来的。
因为宋于秋不松口,不肯占他丁点的便宜,就是为了在这时候,能够毫不心虚以长辈的身份,以宋当家的身份向他表示你是男人,你跟我女儿来往我不阻拦,但你心里要有数。不能做任何过分的事,不然我会找你麻烦。
假如收了好处,这话就说得不够分量了。
这份觉悟姗姗到达,陆珣刚想明白。冷不丁宋于秋又说“钱不好赚,不沾血的钱更不好赚。有的罪名没了,有的罪不会没。事能做不能做,心里也要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