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把这个清妖头押到长沙去砍了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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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围在曾国藩身旁的是一群年轻汉子，一个个头上缠着红包巾，拦腰系一条大红带子，带子上斜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大砍刀，衣裤杂乱无章，一律赤脚草鞋，脸上满是烟土灰尘。虽然脸上都带着笑容，但在曾国藩看来，那笑容里却充满了杀气。他心里暗暗叫苦不迭：这不就是一路来常听人说起的长毛吗？真正冤家路窄，怎么会在这里碰到他们！

一个头上包着黄布头巾的人过来，在曾国藩的肩上重重一拍，操着一口广西官话说：&ot;伙计，帮我们抄几份告示吧！&ot;曾国藩愣住了，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心想：这怕就是他们的头目韦卒长了。包黄布的人继续说：&ot;不要怕！你是人，我们最喜欢。你若是肯归顺我们，包你有吃有穿，仗也不要你打，日后我们天王坐了江山，给你一个大官当如何？&ot;那人边说边瞪着两只大眼望着曾国藩。果然是一群长毛！曾国藩迅速安定下来，脑子里在盘算对策。包黄布的人见他不做声，又说：&ot;如果你不愿意，帮我们抄完告示就放你回去。&ot;曾国藩料想一时不得脱身，便对荆七说：&ot;你在这里等康福，天晚还没回来，你就去找我。&ot;荆七一听为难了：如果真的没回来，我到哪里去找呢？还不如现在就跟着去：&ot;大爷，我和你一道去吧！缓急之间也有个照应，康福来后，就烦老板告诉他一声。&ot;包黄布的大声说：&ot;好，一起走，一起走！&ot;说着，便指挥手下的士兵连拥带押地将曾国藩主仆二人带走了。

曾国藩心里这时正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宁。到何处去？抄什么样的告示？倘若被别人知道，岂不是在为反贼做事？此中原委，谁能替你分辩？脑子里一边想，脚不由自主地向前走着。看看方向，却又是在向长沙那边走去，离湘乡是越来越远了。快到天黑时，这队士兵将他们带到一个村庄。

村庄里的人早走光了。士兵们将他们安置在一间较好点的瓦屋里。过会儿，一个十五六岁的童子兵端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狗肉进来，摆在桌子上，又放上两双筷子。小家伙脸上油汗混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说：&ot;你们真有口福，刚才打了几只肥狗。韦卒长说，优待教书先生，要我送来两碗，趁热吃吧！只可惜没有酒。&ot;曾国藩闻着狗肉那股骚味就作呕，何况炎暑天吃狗肉，是湖南人的大忌。他紧皱双眉，直摇头。荆七对童子兵说：&ot;小兄弟，我们不吃狗肉，你拿去吃吧！请给我们盛两碗饭，随便夹点菜就行。&ot;童子兵一听这话，高兴得跳起来：&ot;这么好的东西都不吃，那我不讲客气了。&ot;小家伙出去后不久，便端来两碗饭，又从口袋里掏出十几只青辣椒，说：&ot;老先生，饭我弄来两碗，菜却实在找不到。听说湖南人爱吃辣椒，我特地从菜园子里摘了这些，给你们下饭。&ot;曾国藩看着这些连把都未去掉的青辣椒，哭笑不得。既无盐，又无酱油，如何吃法！湖南人爱吃辣椒，也没有这样生吃的本领呀！无奈，只得扒了几口白饭，便把碗扔到一边。包黄头布的人进来，手里抓着一张写满字的纸，大大咧咧地坐到曾国藩的对面，说：&ot;老先生，吃饱了吧！今天夜里就请你照样抄三份。&ot;说罢，将手中的纸展开。曾国藩就着灯火看时，大吃一惊，心扑通扑通地急跳。抄这种告示，今后万一被人告发，岂不要杀头灭族吗！他直瞪瞪地看，头上冷汗不停地冒出。黄包布并不理会这些，高喊：&ot;细脚仔，拿纸和笔墨来！再加两只大蜡烛。&ot;刚才送狗肉的童子兵进来，一只手拿着几张大白纸、两支洋蜡烛，另一只手拿着一支毛笔、一个砚台，砚台上还有一块圆墨。黄包布说：&ot;老先生，今夜辛苦你了。抄好后，明早让你走路。&ot;待兵士们走后，曾国藩将告示又看了一遍，只见那上面写着：太平天国左辅正军师领中军主将东王杨、太平天国右弼又正军师领前军主将西王萧奉天讨胡檄嗟尔有众，明听予言。予惟天下者，上帝之天下，非胡虏之天下也。衣食者，上帝之衣食，非胡虏之衣食也。子女民人者，上帝之子女民人，非胡虏之子女民人也。慨自满洲肆毒，混乱中国，而中国以之大，九州岛之众，一任其胡行而恬不为怪，中国尚得为有人乎？妖胡虐焰燔苍穹，淫毒秽宸极，腥风播于四海，妖氛惨于五胡，而中国之人，反低首下心，甘为臣仆。甚矣，中国之无人也！

曾国藩读到这里，气愤已极，拍桌骂道：&ot;胡说八道！&ot;再看下面，檄文还长得很，足有千余字之多，他不想看下去，只用眼扫了一下结尾部分，见是这样几句：予兴义兵，上为上帝报瞒天之仇，下为中国解下首之苦，务期肃清胡氛，同享太平之乐。顺天有厚赏，逆天有显戮，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ot;这些天诛地灭的贼长毛！&ot;曾国藩愤怒地将告示推向一边，又骂了一句。

&ot;大爷，若是我能写字就好了，我就给他们抄几份去交差。你老是决不能抄的。&ot;荆七跟着曾国藩久了，也略能识得些字，但却不能写。

&ot;你也不能抄！你抄就不杀头了么？&ot;曾国藩眼中的两道凶光使荆七害怕。

&ot;大爷，若是不抄，明天如何脱身呢？&ot;荆七战战兢兢地说，&ot;长毛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听说他们发起怒来，会剥皮抽筋的。&ot;曾国藩全身颤抖了一下。他微闭双眼，颓丧地坐在凳上。&ot;看来只有装病一条路。&ot;盘算许久，他才在心里拿定了主意。

这时，屋外突然一片明亮。曾国藩看到几十个长毛打着灯笼火把朝这边走来，叽叽喳喳的，不知说些什么。快到屋门口，火把灯笼里走出一个人来。他一脚迈进大门，便高声问：&ot;谁是韦永富带来的教书先生？&ot;韦永富缠黄包布的人忙向前走一步，指着曾国藩说：&ot;这个人就是。&ot;又转过脸对曾国藩说：&ot;老先生，我们罗大纲将军来看你了。&ot;曾国藩坐着不动，以鄙夷的眼光看着罗大纲，见他年约四十岁，粗黑面皮，身躯健壮，头缠一块黄绸包布，身穿一件满绣大红牡丹湖绸绿长袍，腰系一条鲜红宽绸带，脚上和士兵一样地穿一双夹麻草鞋。罗大纲并不计较曾国藩的态度，在他侧面坐下来，以洪亮的嗓门说：&ot;老先生，路上辛苦了吧！兄弟们少礼，你受委屈了。&ot;曾国藩心想，这个长毛长得还算英武，说话也还文雅。他不知如何回答，干脆不做声。罗大纲定睛望了曾国藩一眼，说：&ot;老先生，我看你的样子，是个饱学秀才，我们太平军中正缺你这样的人，你留下来吧！我向天王荐举，你就做我们的刘伯温、姚广孝吧！&ot;曾国藩心里冷笑不止，这个长毛&ot;罗将军&ot;，怕是从戏台上捡来这两个人名吧。他想试探一下罗大纲肚子里究竟有几多货色，便开口道：&ot;刘基辅助朱洪武打江山，道衍却是朱棣篡侄儿位的帮凶，这二人怎能并称？&ot;罗大纲哈哈笑起来，说：&ot;老先生，你也太认真了。刘伯温、姚广孝都是有学问、有计谋的好军师，如何不能并称？至于是侄儿做皇帝，还是叔叔做皇帝，那是他们朱家自己的事，别人何必去管！方孝孺不值得效法。我看成祖也是个雄才大略的英明之主，建都北京便是极有远见的决策。老先生若是对此有兴趣，以后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商榷，只是今夜没有时间了。&ot;曾国藩心想，看来长毛中也有人才，并非个个都是草寇。见曾国藩不再说话，罗大纲站起来，准备走了。临走时，又对曾国藩说：&ot;委屈老先生今夜抄几份告示，明天我们要用。&ot;王荆七赶快说：&ot;我们大爷病了，今夜不能抄。&ot;罗大纲伸出手来，摸了下曾国藩的额头，果然热得烫手，便吩咐韦永富：&ot;老先生既然病了，就让他歇着，叫个医生来看看，明天我带他去见天王。老先生有学问，天王一定会重用。&ot;说着便带着兵士们出了门。曾国藩心里叫苦不已。

过一会儿，韦永富急匆匆地走进来，板着面孔对王荆七说：&ot;把你背的那个包袱给我！&ot;曾国藩和王荆七立时一惊。那包袱里放的银子倒不多，重要的是有一份朝廷文书，那上面载明曾国藩的身份官职，以便沿途州县按仪礼接待。通常曾国藩都不拿出来，他不愿意过多惊动地方长官。这下糟了，让长毛知道自己的身份，就再也莫想脱身了。王荆七不肯交，但事情来得仓促，现在连藏都无法藏了。韦永富不等王荆七自己交，一把从他身上扯下来，风风火火地走了。主仆二人傻了眼：难道有人认得么？

《曾国藩年谱》载：曾氏道光十八年会试中式三甲第四十二名，赐同进士出身，朝考一等第二名，改翰林院庶吉士。同年八月请假离开京师，十二月回到湘乡老家。道光十九年十一月初，离家赴京供职。次年十二月，夫人欧阳氏携子纪泽入京。

原来，跟着罗大纲进来的一群太平军中，有一个湘乡籍士兵粟庆保。十多年前，粟庆保在湘乡城里见过曾国藩一面。曾国藩当时是新科翰林，从北京回到湘乡，县令和城里一批有头面的绅士天天轮流宴请。小小的湘乡县城，谁不知出了个曾国藩！粟庆保那时正在一个绅士家做短工，那一天，他亲眼看见曾国藩坐在主人家的筵席上。尽管十多年过去了，曾国藩脸上有了皱纹，嘴上留着长长的胡须，身体发福了，但粟庆保仍然能认出。粟庆保将这个发现告诉罗大纲。为了核实清楚，避免误会，罗大纲叫韦永富将王荆七随身带的包袱拿来。

&ot;清妖头曾国藩站起来！&ot;一声炸雷震得曾国藩发懵，他看见韦永富带着四个手执大刀的士兵已站在他的身边。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一个士兵过来，将他的双手紧紧捆绑着。曾国藩出生四十多年来，从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这十多年来的官宦生涯，更习惯了人们的恭敬尊重。他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在一瞬间里，他想到不如触柱而死，但又太不甘心了。他脸色铁青，三角眼里的目光凶狠狠、阴森森。旁边的荆七也同样被捆了。

韦永富将曾国藩押到另一间屋里。这里灯火通明，罗大纲杀气腾腾地坐在上面，见曾国藩进屋，便虎地站起来，双眼死死地盯着他，突然吼道：&ot;你原来是个大清妖头，险些被你骗了！你不在北京做咸丰的狗官，为何跑到这里来了？&ot;在押解的路上，曾国藩想：千万不能向反贼乞求饶命，大不了一死罢了。这样一下决心，反倒平静下来，他缓缓地回答：&ot;本部堂奉旨典试江西，为国选才，只因途中闻老母去世之讯，改道回籍奔丧。&ot;罗大纲拍着桌子喝道：&ot;你的老娘死了，你晓得悲痛。你知不知道，天下多少人的父母妻儿，死在你们这班贪官污吏之手？！&ot;&ot;本部堂为官十余年，未曾害死过别人的父母妻儿。&ot;曾国藩分辩。

&ot;住嘴！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在这里放肆，口口声声自称&039;本部堂&039;。再称一声&039;本部堂&039;，本将军先割下你的舌头。&ot;第一声&ot;本部堂&ot;已使罗大纲气愤，这一声&ot;本部堂&ot;，更使罗大纲怒不可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