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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的新帝登基,青樱早早就起来了。虽然不能亲眼看见,但她大约也能猜出来是何等的热闹喧腾。皇帝多年不受重视,只因为有了太后这个养母,学得了一身隐忍与心计,一点一点地熬着,如冒尖的春笋,渐渐为先帝所注意,渐渐得到先帝的器重,最终换来了今朝的喜悦荣光。皇帝,该是意气风发的。

晚膳时青樱只命上了些素菜,惢心侍奉夹菜,在她耳边悄悄道:“苏小主昨儿回去打扮得整整齐齐,去皇后宫里谢了恩,谢皇后让阿哥所替她照顾三阿哥。还说自己哭着跑到咱们宫里,是因为自己伤心过了度,一时昏了头,后来才明白过来这是恩典。”

“她还不算太傻。既然这样说了,无论皇后信与不信,都不好再追究,毕竟皇上刚刚登基,不宜生事。”青樱盈盈浅笑,喝下一口保胎的羹汤。

用膳过后也是无事。皇帝的心思都在前朝,还顾不上后宫,顾不上尚无名分的她们。这让青樱颇为安慰,可以安静下来厘清思路。

这样胡乱想着,殿门被轻巧推开,移筝瘦削的身子闪进来,轻灵得唯见青绿色的裙裾如荷叶轻卷。她在青樱耳边低语几句,青樱神色冷了又冷,沉声道:“谁告诉你的?”

移筝示意惢心带了闲杂人等出去,声音压得极低,语不传六耳,“老主子身边还有一个宫女叫绣儿的,是老主子带进宫的心腹。她偷偷跑来告诉奴婢,说老主子不大好,一定要见您一面。”她见青樱神色沉重如欲雨的天气,斟酌劝道,“奴婢多嘴劝小主一句,不去也罢。”

青樱转着手指上的珐琅猫眼晶护甲,那猫眼晶上莹白的流光一漾,“不消你说。景仁宫娘娘是太后的心腹大患,若是让宫里任何一个人知道,都是弥天大祸万劫不复。如果此刻我去了,不但没有意义,反而是送死。”

移筝微微一叹,颇为担心:“到底老主子与小主同出一族,奴婢想着……唉。”

“我知道你有所顾虑。”青樱了然于胸,“我只告诉你,今日是新帝登基,景仁宫娘娘这时候想要见我,我多半也能猜出来她要说些什么。你只需要让绣儿转告景仁宫娘娘一句话,我是乌拉那拉氏的女儿,无欲则刚。”

宠爱与权势,是开在心尖上最惊艳的花,哪一朵,都能艳了浮生,惊了人世。乌拉那拉·宜修勘不破,放不下对先帝的情分和后位,最终满盘皆输。这条用鲜血铺就的路,她会稳稳当当的走过去,去看路的终点是什么。

这一夜紫禁城中凄风不止,深冷天际寒星微芒,极目远望,前朝的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犹自热闹非凡,五颜六色的烟花绚烂飞起在紫禁城无边无尽的黑沉夜空里,整个夜空几乎被照得亮如白昼,连一轮明月亦黯然失色。

青樱驻足窗前,极目远望,天际烟花绚烂缤纷的光彩照过重重赤红宫墙,千回百转照映在她脸上,愈显得她肤色如雪,沉静如冰。

当最后一束烟火归于湮尘,青樱自言自语地朝着景仁宫的方向默默念道:“恭送皇后娘娘。”

已过子时。

青樱唤来移筝,看见她的表情十分凝重,便已心知肚明,只道:“走吧,去给太后请安。”

夜路漫漫,她是第一次走在紫禁城夜色茫茫的长街里。移筝在前头提着灯,青樱披着一身深莲青镶金丝洒梅花朵儿的斗篷,踏着满地月色悄然走进寿康宫。

“青福晋这么晚怎么来了?”福珈姑姑出来迎时十分惊讶,“快请进来,这若是伤了身子可怎么好。”

青樱含笑入殿,太后正坐在大炕上靠着一个西番莲十香软枕看书。殿中的灯火有些暗,一个小宫女正在添灯,窗台下的五蝠捧寿梨花木桌上供着一个暗油油的银错铜錾莲瓣宝珠纹的熏炉,里头缓缓透出檀香的轻烟,丝丝缕缕,散入幽暗的静谧中。

太后只用一枚碧玺翠珠扁方绾起头发,脑后簪了一对素银簪子,不饰任何珠翠,穿着一身家常的湖青团寿缎袍,袖口滚了两层镶边,皆绣着疏落的几朵雪白合欢,陪着浅绿明翠的丝线配着是花叶,清爽中不失华贵,也是昔年她与果亲王最爱的花朵。她背脊挺直,头颈微微后仰,握了一卷书,似乎凝神端详了青樱良久。

青樱屈膝福了福身见过太后,方才跪下道:“深夜来见太后,实在惊扰了太后静养,是臣妾的罪过。”

太后的神色在荧荧烛火下显得暧昧而浑浊,她随意翻着书页,缓缓道:“你怀着身孕,还深夜过来总有事,坐下说吧。”

“谢太后。”青樱小心翼翼地端坐在红木雕花扶手椅上,看了眼在旁添灯的小宫女,一语双关:“已过了子时了,太后再添灯只怕伤了眼睛。”

太后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轻轻地“哦”了一声,只停了翻书的手,静静道:“你们都下去吧。福珈,去外面守着。”

福珈欠身应了,将一众宫女太监带下去,殿中便只剩下太后与青樱默然相望,有清风悠然从窗隙间透进来,殿外树叶随着风声沙沙作响,不知不觉间秋意已经悄无声息地笼来。

“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太后声音虽轻,语中的沉疾之意却深沉可闻。

“今夜景仁宫娘娘想见妾身最后一面,但妾身推辞未去。”青樱语气寥寥,“妾身在宫中看完了最后一支烟花,想着子时已过,此刻宫中尚未歇息的不过太后与妾身二人,故而来此请安。”

太后的眼睛有些眯着,目光却在荧荧烛火的映照下,含了朦胧而闪烁的笑意,“到底不枉哀家当年选你为皇帝的侧福晋,竟然猜到哀家没有入睡。那你再说说,哀家为何不安歇?”

青樱目视四周,忽然弯眉一笑,“太后想要安歇,自然该在慈宁宫。如今皇上刚登基,事情千头万绪,难免有顾不到的地方。但总也是因为亲疏有别,外头的事多少臣民的眼睛盯着,一丝也疏忽不得,都是加紧了办的。皇上对太后一片孝心,自然是希望将慈宁宫桩桩件件置办好了,才能恭请太后挪宫。只是委屈了太后,要在寿康宫暂居几日,太后住得不舒坦,失了安寝也是难免的。妾身虽然身份低微,若是有幸见着皇上,合该提醒一二。”

太后瞥了青樱一眼,眼中弥漫着一丝威胁,“你这番话,既是维护了皇帝,也是全了哀家的颜面。你是先帝与哀家钦赐给皇帝的侧福晋,身份贵重,潜邸之时亦是侧福晋中第一,比生了三阿哥的苏氏、后来才从格格晋为侧福晋的高氏都要尊荣,在皇上身边说几句话也是该当的。可你就不怕哀家念及景仁宫乌拉那拉氏有大罪,迁怒于你么?”

“太后睿智英明,自然不会为着乌拉那拉氏的罪人而迁怒身怀皇嗣的妾身。况且,若太后真是容易迁怒之人,当初也不会选妾身为侧福晋。”青樱风轻云淡地回以笑容,“说句冒昧的话,太后您从来不是寻常的女子。所以今日妾身来此,是想让太后知道,人死罪孽散,太后不必执着于景仁宫罪人与妾身的关系。”

太后目光一转,只打量着青樱,良久方道:“你也不是寻常的女子。新帝潜邸中的那些人,除了你和新后富察氏,还有格格珂里叶特氏,其余都是汉军旗。富察氏和你出身高贵,其他的人就不用说了。可是新帝登基,自然要求满汉一家,所以高氏虽然在潜邸时位分不如你,但是如今在后宫,却不得不多赏她几分脸面了。而且高氏的父亲高斌,也是皇帝所倚重的能臣。”

这样驴唇不对马嘴的话,无非是提醒她今时不同往日。青樱心中明明白白,恭谨道:“妾身与月福晋的位份自有皇上太后做主,妾身有这个孩子在,便不强求名分。”左右来日,总有后报。

太后微笑道:“你倒看得明白。罢了,哀家懂了,你根本不需要哀家的开解,自己就看得明白。你有皇嗣,来日册封必不会屈居高氏之下,只是少不得要并尊。若你能生个阿哥,哀家会看护着他。”

终于得到这一句承诺,青樱起身屈膝,低首诚恳道:“太后慈恩,妾身感激不尽。”

太后似笑非笑,只斜靠着软枕,拔下发间的银簪子拨了拨灯芯,“你是个聪明人。哀家总觉得,你似乎经历了什么,才十七岁的人儿,看得跟我老婆子一样明白。”

青樱身体一凛,勉强笑一笑,“妾身经历过什么,太后都知道的,不说也罢。”她又福一福身,“妾身还有一事求告太后,青樱之名,乃妾身幼年之时所取。妾身觉得……这个名字太不合时宜,还请太后恩典妾身改个名字,许妾身割断旧过,祈取新福。”

太后微眯了眼睛,“不合时宜?”

青樱仰头一笑,颇有怅惘之色,“是。樱花多粉色,妾身却是青樱,所以不合时宜。”青樱仔细窥着太后神色,朗声道:“《后汉书》说‘林虑懿德,非礼不处’。人在影成双,便是最美好如意之事。这世间,一动不如一静,也只有静,才会好。所以,妾身想请求更名为如懿。”

“如意?”太后细细念来,只觉舌尖美好,仿似树树花开,真当是岁月静好。“可是事事如意的意思?”

青樱却摇了摇头,恬静微笑,“妾身说的是懿德的懿,意为美好安静。可这世间完满的美好太难得,所以妾身退而求其次,如懿便很不错。”

太后微微一怔,眉间的沉思若凝伫于碧瓦金顶之上的薄薄云翳,带了几分感慨的意味,“你这么年轻……倒是看得清楚,完满难求,如懿……好自为之。”

她……或许是在想与她有岁月静好之约的那个人么?可惜逝者如斯,不舍昼夜。青樱——或者说如懿——深深叩首,“太后的教诲,臣妾谨记于心。”

太后微微颔首,含了薄薄一缕笑意。“好了。夜深,你也早些回去歇息,皇嗣要紧。今日就是新帝登基之日,为先帝伤心了这些日子,也该缓缓心思迎新帝和你们的大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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