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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兄,你是南来之人,见识过宋境的繁华,也不嫌这燕地苦寒,当哥哥的我很是佩服,可我们却是不一样的。”韩裳终于松开了刀柄,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论你在宋境做过什么,总算有个叫做故国的东西在你心里,那里总有些值得你怀念的东西。而我们这些燕地降人,无论契丹、奚人、汉儿,哪个不是家国一朝覆亡。女真人走之前抢空了燕京、常胜军郭都管搜刮了余粮,剩下的人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都难说。谢兄,如你所见,我们已经一无所有,只能拿自己的一条贱命去挣个前程。”
“前程么,”谢槐安死死地盯着自己对面的韩裳,月光洒在他清瘦的脸上,照得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虽然只是乱世之中凑在一起刀口舔血讨生活的人,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劝一句。“那样的前程,是你踏上去就退的出来的么?别倒头功名利禄成空,还反倒害了自己的性命。”
“不怕,我这条命,早在白沟河时候就应该丢了。”韩裳没理会谢槐安,他看着头顶的月亮,忽然间轻轻地笑了,那一瞬,仿佛所有伪装都从他身上褪去,只剩下一个失去了故国的燕地汉儿,冲着命运掷出了自己的骰子。“谢都尉自己可能都没记得,那时候你只顾着冲耶律大王的中军,把我一朔打下马,连看都懒得看。我自十六岁上阵,一直自负勇力,更是看不起你们那些懦弱的赵宋军将,现在想想那一阵还真是狼狈的紧——我们几百人的皮室军精骑,即使对上女真也没有说怕过,居然被你带着一支骑兵冲破了阵脚。要不是你们人数太少,你们的那些太尉相公太过懦弱自己先放倒了大旗,也许白沟河一阵就这样被你们给翻转了过来也说不定。”
“白沟河?那时候你真的在那里?”谢槐安愣了愣,想起这韩裳总爱提起的那半真半假的故事,他原本对此并不介意,一直以为那只是这个粗豪汉子胡编乱造的故事,却没想他们竟然真的曾经错马而过。亦或者——他是因为那场血战的结局太过令人失望,所以才刻意地想要忘记那里的一切。
“对——我大辽的末世之战,却依然压着你们宋人,打了个痛快。”韩裳说到这里咧嘴笑了笑,眼睛里也似乎有了光彩。的确,他这个皮室军的余烬在谢槐安面前也多少有些骄傲的资本。哪怕两人错马而过自己被一合打到马下,可他所代表的的那个契丹帝国,最后拼凑出的三万残军,却还是将那个已视幽云十六州已为囊中物的大宋西军打得望风而逃。种师道、种师中、王凛、杨可世,那么多西军名将云集却还是在白沟河前被耶律大石一战而破。种师道被大辽的轻骑追亡逐北,号称击灭一国的宣帅童贯更是从头到尾缩在雄州不敢出城。
那一日,耶律大石的两千骑兵从浅滩渡过白沟河时,整个大宋西军雄厚的军阵便已经动摇。宋辽之间承平百年,他们这些拼凑出来的辽人残军不少人也是第一次与宋军打交道,即惊讶于这支军队的富庶,也惊讶于这支军队的软弱——借着军寨还能够仗着强弓硬弩对射一气,可脱离军寨的掩护便不再有作战的勇气。因此当那些剽悍的契丹和奚人骑兵如风般掠过时,西军的军将们便已经失去了对这支军队的约束。
唯一的亮色,也许就是杨可世麾下为数不多的具装甲骑,这些宋军重金养出来的重骑兵倒是有着自己的骄傲,在万军皆溃时发起了一次蛮勇的冲锋,迎着辽人骑兵的攻势,一直冲到了耶律大石的阵前——但也仅此而已了。宋军本身就不善骑战,大队的骑兵又被杨可世带走去抢那偷袭燕京的泼天大功。剩下的这群甲骑虽然精锐,可他们的人数太少了,面对层层枪林箭雨,也只能愤恨地徘徊。
而除了这一阵,整个战线的宋军都已经被耶律大石一击而溃,十万西军旌旗倒伏。皮室军精锐刚刚击溃当面的宋军步兵阵列,后军的刘延庆就已经慌乱地放倒自己的帅旗,夺路而逃。
大辽的远拦子轻骑绕过宋军重骑的锋面,从侧翼呼啸着驰入战场,如同驱赶羊群一样将已经失去战意的宋军赶向南方。他们并没有造成太多杀伤,只是一味地制造混乱,让让他们将这一层恐惧永远地烙印在宋人的血脉里。
接战不到一个时辰,围绕着小小的白沟河,方圆十里的战场上就只有那支宋军重骑还在抵抗,他们已经杀红了眼,不肯退下——而且也退不下来了。辽军精锐的重重压迫之下,他们的回旋空间已经不多,那么多手足袍泽、连人带马,尸骨就倒在他们四周,那些人马的尸身被破甲长箭支撑着,根本无法完全倒下。
韩裳记得那时候的谢槐安,他像是一只受伤的孤狼,愤怒而绝望。
重围之中,他怪叫着用马槊在头顶挥了一个圈,将射来的箭雨打得七零八落。那时候他的札甲上已经挂满了箭矢,胯下的战马虽然隔着厚重的马铠,却也是鲜血淋漓。这个骑兵锋将背对着自己,远远地听不清在嘶吼什么,可是那最后几十骑铁甲重骑却在他的指挥下兜了个圈,竟然再度排成阵列,向着已经停下准备收割胜利的耶律大石再度冲锋。宋军大队望风披靡,他们当然也没有机会斩将夺旗,箭矢像是密集的铁雨向他们泼洒而去,将他们的身影隔断,他们最终也和自己的袍泽一样,面向北方,死在冲锋的路上。
韩裳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他们再一次相见就已经是在残破的燕京城外。谢槐安这个西军锋将竟沦落成流浪的路护,衣衫褴褛地靠在路旁的枯树边,百无聊赖地逗弄着他怀里的黑脸小猫,他整个人都变得懒洋洋的,仿佛全身的锋锐都已经垮掉,半点都没有那一阵时逆着溃军冲阵时的风采。
想到这,韩裳心底突然动了一下,说:“其实我一直怀疑,那一日白沟河前的人是不是你。要不是见到你那杆马槊,我可真不敢认。”他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似乎这么久之后,隐隐还能感到当时战阵上槊锋掠过脖子时的凉意。“一直没问过,你那日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披了两层甲,运气也比寻常人好些。”谢槐安沉默了片刻,有些心不在焉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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