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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年轻的蜀国公觉得自己正被汴梁的权力棋盘困住时,被他寄予厚望的曹凛终于在一通纷扰之后让队伍于日暮时分缓缓往北开拔。北地初冬,太阳落山得特别早,最后一点余温映照下,还给荒草与原野笼罩上一层冰凉的雾霭。这一回,曹凛的人索性也不再去刻意装散漫的商队伙计,他们从大车的暗格里取出兵甲刀弓,沉默地沿着无人的大道一路向北。他们之中大部分人原本只以为这是一场深入女真腹地的硬探活计,如今宋金之间海上之盟犹在,无非是辛苦几分、危险几分,却不见得有去无回。可古北口外这一场小小的厮杀,虽然无甚伤亡,却让他们这些普通兵士难免惊骇不已。如若不是纪律严苛,只怕他们已经如西军兵痞一般一哄而散。

曹凛也是光棍一般地将隐秘的真相一股脑吐露出来,似乎也没有心思照顾整队人马的不安,只是拉着谢槐安并马走在队伍最前面,两个人甩开所有人,低声不知道嘀咕什么。就连他心腹的姚仲明小心翼翼地贴上去想要询个究竟,也被恶狠狠的眼神给瞪了回来。

“谢兄如何猜出我们身份?我们在来之前可是特意跟着桂清号的商队跑了半月的商,也确系西军杨可世相公差遣。自问这一路除了那位方参议一时心绪激荡,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此时此刻,这位曹副将已经再没有什么伪装可言,他挺直了一直瑟缩着的脊梁,虽然依旧是个偏胖的体态,可任谁也不会再怀疑他腰上悬的那柄刀是个无用的装饰。如果有必要,这个看起来一脸和气的“曹掌柜”也可以毫不犹豫地抽刀冲杀。

“曹大人,南来的商队我见多了。他们或者会有一个走遍江湖很是四海的掌柜带队,稳得住今天这样的场面,可却不会像你们一样,整队人马见到女真马匪只是好奇张望。”谢槐安看着这位汴梁来的密探忽然僵硬的表情,也是陪着笑了起来,说话间也没有一直以来刻意的生硬和疏远:“老哥,人眼睛里的东西是骗不了人的,商人舍命不舍财,你见过什么样的商人见到了厮杀不想避开,而是一个个都跃跃欲试想要上去试手的模样。西军那群兵痞没有赏银懒得上前……细数丰亨豫大的大宋,还敢跑到这满目荒凉的北地亮刀子的,除了皇城司,就只能是……”

“只能是什么?谢兄弟不用顾忌,但说无妨。”

“是某家大人的私兵了。”谢槐安讪笑着,终是没从肚子里倒出来一句实话。

曹凛沉默了半晌,说道:“韩老哥当时说谢兄心思细腻,我只道是他自吹自擂,却没料想当真是心细如发。按照他所说,谢兄以前也曾在西军中有个不低的军职,纵然白沟河一场小挫,可如谢兄这样的身手见识,如何会流落北地?”

谢槐安没有答话,倒是曹凛笑了一下,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难道是因为红叶寺那位李姑娘?谢兄英雄,也真是性情中人。”

“就算是吧……”谢槐安打住了话头,他想起多年前那场血战后的夜晚,一个瘦弱的身影闯进他模糊的视线,倔强地拖着衣甲残破的他,离开那死气沉沉的修罗场。他本来以为自己这样的人注定漂泊一生,不会在某个地方逗留很久。可那时候他太年轻,不知道有时候留住一个人的,可能只是一个模糊的背影。

沉默了很久之后,一直耐心地并肩而行的曹凛才听到这个南朝逃兵长叹了一声,说:“本来以为从此可以远走高飞,远离那些梦魇一样的过去。可却没想到——有些东西像我们这样的人注定是逃不掉的,不是么?”

他笑了笑,不知道如何作答,只好无言地将盛满了桂清酿的酒袋递了过去。却没有听到那一声叹息之后被风声吹散的名字:李墨染。

……

其实,若是曹凛在燕山府经停的时候稍微打听打听,就能够得到许多关于那位墨染姑娘的传闻。人们都说,红叶寺的墨染姑娘温良贤淑,就是人清淡了一些,像极了一张水墨丹青。

墨染姑娘姓李,许多年前,她从南方的细雨里走来,惊艳了这座雄踞北方的城市。原本,她可以像从前许多花魁一样,成为达官显贵的小妾、乃至平妻。可她却不知为何,拒绝了所有前来说媒的人,固执地踏进这座被红叶包裹的古寺中,就好像是要去等待一个命中注定的人。燕京城的达官显贵们都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之后的几年风云卷涌——辽金征战、宋军北伐、天祚帝身死国灭。即便是宋人赎回燕云,让日子稍微稳当了些,也再没人有心思流连风月场,只有一些还算过得去的殷实人家会在闲聊时偶尔提及红叶寺里的墨染姑娘,像是在追忆这荒凉末世前的繁华岁月。

所以,当一个明显是行商装扮的人敲开她厢房的门扉时,她也迟疑了很久,方才接过那写着张五百两现银的桂清钱庄票号。然后整个人都像是失却了力气,不悲、不喜,只是软绵绵地靠在门上,仰头望着燕北阴霾的天空。

与她一起的只有一个被人们唤作苏姨的妇人,她的年纪已经不小,可还是能看见年轻时风华绝代的影子。从最初惊艳燕京的时候她就一直守在李墨染的身边,像是一个舐犊情深的母豹一样,偏偏这母豹子还有一身功夫傍身,能将所有上门找事的登徒浪子打跑。

这年月里,北地残破,即使是宝相庄严的寺庙也破败不堪,没有香客供奉,也只能是勉强度日。不过寺中主持依然分了她们一个单独的前院厢房居住,说是怕扰了佛门弟子修行,可这佛门除了那位上了年纪的老主持,也就只剩下一个小沙弥和一只老眼昏花的黄狗。偶尔遇上盗匪前来闹事,还得靠苏姨拎着个扫帚出马,她曾带着年少的李墨染从衡山上杀下来,对付起偷鸡摸狗之辈自然是连剑都不愿意拔。老主持想必也是看破了苏姨的身手,想她们两个弱女子用来看家护院。

信使来的时候,苏姨原本还在慢悠悠扫着院中枯叶,初冬肃杀的北风刮过来,将最后一批干枯的红叶扫荡干净,让寺里寺外都显得一片狼藉。寺内的老主持懒得动弹,平日里也只有她安排着两个小沙弥去勉强收拾一下,让这个偌大的寺庙至少明面上不至于太过破败罢了。当她靠在那扇吱呀作响的门扉上时,苏姨自然注意到了动静。她停下手中的活,颇为关切地问了一句:“可是出了事?”

她的声音柔软又温和,如同遥远记忆里那些缭绕在山间的云翳。可这里是一片残破的北地,注定没有那些温暖记忆生长的空间。

“没什么,”李墨染淡淡地回答,“只是有一个朋友,也许以后不会再来了。”

能够带着孤苦无依的她在群狼环伺的北地生存下来,苏姨是何等精明,又怎么会不知道这姑娘心底的那点执念。她只是停了一下,便又开始打扫起庭院,装作不经意地问道:“那位谢大人吗?”

李墨染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北地初冬的天空清冽辽远,仿佛几千几万年都不会改变。可是人的心却会时时刻刻泛起涟漪,卷涌成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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