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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昌元年,八月初六。

谢奕提两万步骑至费城,桓温在此静待已有两日,谢奕得知石虎去向难明,心中更为笃定其人欲图刘浓,忧虑如焚之下,当即便与桓温合军,未作片刻停留,朔北直上。殊不知,二人将将出费城境,即逢石虎率大军迎头辗来。

两军遭逢于野,即行交锋。

初战,谢奕寡不敌众,幸而将士英勇,砥血死战,边战边退。石虎亦未料定谢奕便会离城而出,仓促之下,只得一路衔尾追击。

待至费城境内,谢奕欲引军入城,据城以抗,焉知,桓温却告知费城已化为齑粉。谢奕始料未及,到得此时,方敢笃定石虎并非为图刘浓,实乃谋己。而今虽知,然为时已晚,经得数十里追击,石虎大军已呈半合之势,显然欲将镇北军尽歼于此!

当下,谢奕痛定思痛,遂命桓温趁着石虎尚未围拢,引骑军回郯城,与谢尚一道据城而守。孰知,桓温却违抗军令,骑军若退,三军必然气泄,大军缠锋于野,但凡风吹草动即可引动杯弓蛇影,届时逆浪卷海,一溃千里!莫若就地死战,以待援军!

谢奕无奈之下,深深的看着桓温,只见桓温满脸染血,脸颊七星跳动不休,目中却森然吐火,心中一阵感概,当即向桓温伸出手,朗声道:“元子,人生不过百年,如叶浮水而已,有何惜哉?今日,你我且埋骨于此,并肩死战!”

“并肩死战!!”桓温抹了一把脸,慢慢伸出手,两支血腻腻的大手,决然的合在一起。

石虎立马于高处,横眼环视,但见谢奕两万大军紧紧抱团,甲盾手处外,五尺巨盾,浑身重甲;弓弩手游离于阵中,箭簇如茅,冷锋绽煜;长枪手猫身于巨盾缝隙,枪尖如林,纵竖成城;刀斧手挺着尺盾,护着弓弩手,来回游曳;尚有五千精骑,人人半身甲,丈二枪,三尺刀;不由得暗忖:‘如此坚甲利刃,远非曹嶷可比,江东果乃富庶之地!’心中眼羡不已,但却深知,此战在于抢时,若未能速战速决,将镇北军尽歼于此,待得江东之虎蹑尾追来,形势即行逆转!当即斜抽马鞭,挥令三军强击!

“嗵嗵嗵……”

“蹄它,蹄它,轰隆隆……”

“满月,扣……”

“放箭!!”

“唰唰唰……”金鼓震天,填耳塞胸。万蹄卷海,踏破风云,长枪如雪,挑落人头如雨落。

是日,谢奕与桓温披甲历战,且战且走。石虎虽不计伤亡、疯狂覆卷,奈何镇北军乃晋室与王敦倾力铸就,并自知必亡之下,悍勇非常,宛若雄城浮海,将无尽浪涛摧于城下,且寸寸向南退移。待得日落时分,眼见即将撤出费城境,谢奕欲引军入长蛇岭。殊不知,背后却响起狂烈马蹄声,璇即,龟阵濒裂。原是绕走蒙阴的逯明,率万五轻骑插背一击。如此一来,石虎七万大军已然将镇北军团团合围。

三军危矣!便在此时,桓温奋铤长枪,引五千精骑扑出大阵,历经喋血死战,将合围之势硬生生戳开一条缝!谢奕当机立断,携残军疾窜长蛇岭。岭势不高,由下至上不及百步,岭中树木不盛,光秃秃的翘头摆尾,宛若一条昂首据敌的长蛇。

待至岭上,日头即落,谢奕铁盔已不知却向,胸甲扎着一箭,步伐沉滞如泥,柱着滴血长枪,站在石头上,放眼一看,只见岭下火束燃海,人声鼎沸。火海中,隐约可见有一骑正行奔来窜去,每至一地,即闻狂吼撕天,显然此人便是石虎。

蓦然间,谢奕缺了半边的眉梢一挑,豁裂的眼角猛然一缩,身子侧不由自住的往前一倾,目光狠戾,与其对视者,正乃石虎。间隔数里,四目一对,火影跳动如芒蛇之间,谢奕却恍然得见,石虎正裂着嘴角、漫不经心的一笑。

“无奕……”桓温大步跨上飞石,浑身上下犹若血浇,破裂的甲胄滚血如溪,每行一步,地上便多一滩血痕。待至谢奕身侧,猛力一插长枪,凝着岭下火海,沉声道:“无奕,今夜,石虎势必倾军逆取!日间数役,我军尚存不足万五!”

“且人人裹伤。”这时,石虎已撤走目光,奔行于十里大营。谢奕喘了一口气,却吐出一口血,一屁股坐在地上,朔风刺耳,却不觉寒冷,慢眼看向身周佐近,但见身披黑甲的将士们柱着长枪,倚着石块,卧于草丛,沉重的喘息声,轻微的呻吟声,伴着吱吱虫鸣声……耳中百音参杂,眼前人影如鬼,谢奕嘴角却裂出一丝笑,拍了拍桓温的肩:“元子,悔否?”

桓温抖了抖眉,将挂在肩头的一截血肠扯下,绕着手指打着转,吐息沉重,目光冷凛:“无奕,石虎纵军强取,其状疯狂,其势绝然,此间必有深意!是故,吾料瞻箦定然正衔尾追来,我等若可守得日出,或将逆转战局!”

“日出,江南日出红胜火……”谢奕极力的睁开眼皮,钩月静洒冷辉,在他的眼中,却尽为一片血雾,概因他眼角的伤正不住的向外溢血。遂,抬起手掌,抹了一把脸,血水顺着掌缝涔涔而下,霎那间,浑身的泛力感层层袭来,情不自禁的一声低吟。

“无奕!”桓温一惊。

“无妨!”

谢奕摆了摆手,却挥落一窜血珠。俩个血人,你看着我,我瞅着你,继而,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笑毕,两只带血的铁手紧握在一起,互一使力,同时借力而起。谢奕拾起长枪,桓温拔起铁锋,俩人肩并着肩,一任冷月刮骨,一任朔风裂袍。突地,谢奕纵枪吼道:“众将士,我等已无路可退矣!”

闻言,满山漫野的黑甲神情一怔,扭头望向飞石,却见桓温哈哈一笑,枪指斜月,狂吼道:“众将士,苍月在上,冥土在下,桓温今夜得与诸君共亡于此,何其幸哉!”

“共亡于此,何其幸哉!!!”月光下,满山黑甲扬刀的扬刀,振枪的振枪,崩弦的崩弦,仰天嘶喊!纵然卧于草丛者,即便断肢不全者,亦蹒跚而起,纵声咆哮!

悲壮,冷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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