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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平槿回到王府,已经是华灯初照的时分。
李崇文已经到了,正在忐忑不安的恭候于厢房之中。自从节前面试通过,李崇文的好日子就回来了。面试第二日世子府里送来了一笔节礼,不算粮食、绸缎和其他物件,光是白银就有一百两。这笔钱不仅可以让他家高高兴兴过个年,还足够他一家人一整年的开销。李崇文在世态炎凉中苦熬了三四年,靠着老师同学的施舍和几个童生的学资过活,虽不致于衣不遮体,但不时也要尝尝别人的白眼和鄙夷。愁苦之中的李崇文有时想起惨死的爹娘,又想想现在的潦倒,多次起了轻生的念头。好在他老婆倒是懂事,总是想法劝慰,他才坚持到了现在。殿上奏对时世子给他的肯定,以及接下来的慷慨接济,使李崇文不由得对世子感激涕零,曾在家中大呼三声:‘士为知己者死’!今日世子飞檄传他,他二话不说便动身离家。从送茶的曹三保口中,他知道了世子今天买人修路填庄的事。因此他判断,世子这么晚把他叫来,必定与这批人的使用有关。李崇文绞尽脑汁,试图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好应对世子的提问。当然他最想猜透的,还是朱平槿对他的使用。
朱平槿坐在东阁的桌子边,正胡乱地往嘴里塞点心。有点忸怩不安地李崇文则坐在另一边,凳子只沾了半边屁股。朱平槿看在眼里,笑在心头。这时,他突然觉得喉咙被食物噎住了,赶快手指茶杯。不过李崇文比曹三保动作更快,已经把水递了过来。朱平槿猛灌一口,食物不情愿地软化了,顺从地沿着食道滑了下去。
朱平槿拿起绢布抹抹嘴,对李崇文笑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本世子人前饮食,失礼之处,让李先生见笑了。”
李崇文连忙拱手道:“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注一)?’听闻今日世子广收饥民,不弃妇孺,人不食而己不食,真正的大仁大义,学生感佩至极!”
朱平槿摆摆手笑道:“圣贤之门,本世子尚未入得,不过是看着饥民可怜而已。今晚请李先生,倒有一件重要之事与这些饥民相关。”
李崇文一听正事开场,连忙坐直身体认真倾听。朱平槿却没有急着将事说出来,而是回到自己的正座,又摆了个手势示意李崇文坐近些。待李崇文重新落座后,朱平槿这才皱眉道:“上次与先生见面,先生陈说蜀人困苦,本世子亦心有戚戚焉。今日东门人市一行,见饥民众多,更是觉得人如蝼蚁命似草芥!今日先生是没有看到,那些饥民个个面黄肌瘦……”于是朱平槿将今日所见所闻的惨状与李崇文细细讲了一道。李崇文开始还保持着仪态,后来就忍不住双泪滑落,掩面抽泣起来,曹三保在旁边则陪着落泪。朱平槿讲着讲着眼角也有点潮湿,拿衣袖擦了擦又道:“百官无能,致天下黎民生灵涂炭!想必本世子今日之所见,不过沧海一粟耳!本世子意欲拯救子民,但是有心无力。去年本世子的俸禄三千石,朝廷还有两千石拖欠未发。府中陈年积贮,也是有限的很……这许多饥民要吃饭要穿衣,一年到头不是小数。先生有何良策,还望不吝教我!”
李崇文听到这儿,已经明白世子找他进府的原因了,连忙回道:“学生哪有什么良策?欲使民安,不过粮食而已!”
他接着道:“民无粮则饥,国无粮则乱。前些日子学生上街买粮,粮价已逾二两三钱。街面百姓传言,春荒将至,粮价可能突破三两,故而有银之家皆在屯粮防灾……若论灾荒之重,天下莫过于陕西和河南。逃荒入川的流民道,三秦与河南皆是大旱,粮价已经涨到十几两甚至几十两了还买不到!”
李崇文所述之事,朱平槿知道一些历史背景。自大航海时代来临,因为中华的先进生产力,造成外贸连年出超。日本和南美的白银,大量涌入中国,造成巨额的白银沉淀,所以中国又称为世界白银的黑洞。这些骤增的存量货币与小冰期国内粮食严重减产的背景一碰头,便使国内粮食市场产生了严重的恶性通货膨胀。从万历末年开始,粮价便拼命往上涨。如目前CD府的粮价,已经比万历末年翻了两个跟头了。然而粮价的恶性通货膨胀,也不能过分强调其负面性。由于商品粮只占粮食总产量的一小部分,因此粮价的恶性通货膨胀主要影响的是城里人的生计。与少量城市人口相比,更多的人是农民,还居住在祖祖辈辈生活过的乡村。在乡村,农产品的商品化主要是依靠租税的形式被迫实现的。恶性通货膨胀对商品率很低的四川广大农村的影响本身就不大,甚至对他们有好处。因为农民总是希望粮价上涨,用一定量的粮食卖出更多的银子来完皇粮国税。所以问题的关键,既不是什么恶性通货膨胀,也不是货币过度入超,而是粮食全国范围内的大减产!
大减产,必然会导致大饥荒!也必然会导致大动乱!
想到这儿,朱平槿对李崇文道:“蜀地叠经丧乱,以致粮价腾贵,民不聊生。外面的官府本世子管不着,我王府征粮,宜用本色。本世子不日将就此上奏父王。民间有谚曰,‘有粮在仓,心头不慌’。家事如此,国事亦如此。本世子现在忧的是,如何加大庄子的粮食产量,先生有何良策?”
李崇文把腰一低道:“学生不过在乡间教书两三年而已,于农事只是有些简陋见识。若说增加田亩之产出,莫若乡下老农。不过依学生之所见,增加田亩之产出,不外乎水、肥二字。”
增加农业产量,水肥光热是四大基础条件。除此之外,种子选育、田间管理等等工作也很重要。不过,现在不是坐而论道的时候,而是需要人去踏踏实实的去做。于是朱平槿道:“这些年天旱,庄稼用水是个大问题。仁寿那边的庄子,平地少些,多为丘陵。CD这边的堰塘,放在丘陵地区不知是否好用?”
李崇文道:“丘陵区堰塘也是可用的。CD这边也有些小山,堰塘就修在山间或丘顶。若遇天旱,开闸放水,借势灌田,殊为省力。只是开挖堰塘费工费银,仓促间很难草就。百姓平山坡为梯田,以坎为坝,冬季蓄满雨水,春来插秧种稻,甚是方便,民间呼之曰‘冬水田’。唯独建坎平田,非十几年功夫不能成之。至于那些雨少干旱之地,学生曾求教于老农,答曰:‘可在山上打水窖’。学生去看过那水窖,腹大口小,口上有盖,多建在山间地势低洼之处,顺地势蓄集天上雨水。大者腹宽一丈,深两丈,可储水十万斤;小者腹宽七八尺,深一丈,可储水两万五千斤。以一小水窖之储水量,即可当一壮丁下河挑水五百趟。水窖之难,难在开挖,更难在防渗水。那水窖若是干久了,窖壁还会开裂,须得排水干净,以粘土夯筑密实填补……”
看来李崇文的三年基层锻炼还是有收获的,朱平槿点点头道:“引泉、打井、水车、水窖、涝池、堰塘等等诸法,皆为保水抗旱之良策,不必拘泥一种方式,费工小而收效大者最好。山下有小河泉水之处,还可以试着筑坝拦水,可得湖面数十亩。既可抗旱储水,亦可借湖养鱼,此为一举两得。不过此一种方式,耗工甚巨,需小心勘测方可为之。至于先生刚才所说水窖渗水,本世子曾听得人说,这石膏烧成灰,拌水后抹上窖壁夯实,即可防渗水。先生不妨试试。”
朱平槿的一番话不长,但是却让李崇文非常吃惊。他完全没有想到王府中的这位天潢贵胄会懂得如此之多。他本想细细请教,却听得世子已经转移了话题,“小麦冬种抗旱,红薯、玉米、高粱等杂粮,亦可入食。红薯、玉米的产量甚高,先生不妨教喻乡民,于山边空闲处多种一些。这荒年一来,吃什么不重要,有吃的才最重要!”
玉米又称蜀黍,李崇文见过吃过。那红薯为何物,李崇文却一无所知。可是世子已经谈到了积肥,李崇文连忙应了,仔细听下去。
朱平槿道:“先生方才言道农家积肥之重要,本世子深以为然。民家常用粪便沤肥,也用草木灰、河泥堆肥,本世子这里还有几个法子,都是听人说试过的好法子,先生也不妨试试。可以鲜牛粪、熟石膏粉按十比一比例,密封放置数日,兑水施用便是好肥(钙肥)。亦可在雨季将青草、嫩绿秸秆、烂菜叶等物,铡碎了掺入粪便、河泥入窖密封沤肥,七到十日开窖翻动一次,沤熟了也便是好肥(绿肥)。本世子未尝做过农活,这些法子只盼先生能不耻下问于庄户,多试勤试。如试之可成,先生于蜀地可谓一大奇功也!”
因为自己的独特经历,李崇文在同学中一直以通晓农事为傲,这也是舒师傅推荐他的原因之一。今天世子找他来,话虽说的客气,但是李崇文听了方才世子关于水肥的见解,这才明白世子并不是要向他问策,而是要他下去亲自干。于是李崇文收起了残存的一丝骄傲,恭敬地离席拜倒:“世子心系万民,必为蜀藩明主。蜀地有先贤诸葛孔明,享受万世敬仰。学生不才,当效仿先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世子有所差遣,学生万死不辞!”
李崇文的表态让朱平槿非常满意,于是将李崇文的工作安排讲了出来。上月张献忠围攻仁寿县时,仁寿县城周边几个王庄都被张献忠有意识地祸害了,其中有两个庄子音讯全无。李崇文的任务就是去当这两个庄子的庄头,尽量收拢逃散的庄头庄户,安置今天买的这些草标,恢复农业生产。特殊时期特殊政策。一应措施,自行拿捏。总之争取一年内自给自足,两年内有所富余,成为王庄中的模范庄。朱平槿强调,建房、水窖、积肥、开荒等事情,要利用春播前的有限时间,集中人力物力抓紧办。此外,还要发动村民利用宅院、竹林、荒山等地,自行养鸡、养鸭、养猪、养牛、养羊,尽量增加农产品数量。最后,朱平槿严厉地对李崇文道:“太祖有云,‘乱世用重典’,天下流贼盗匪横行,朝廷所设乡老粮长,但知征粮收税而已,可于保乡保民,唯屏息缩手尔!那仁寿县尚无知县,我王庄上下须一体听从庄头吩咐。凡有刁蛮惹事之徒,一律听从庄头处分,但是庄头无擅杀之权,杀人需禀报于本世子。在农闲时分,庄头要纠集壮丁,编练行伍,防贼防盗。本世子知先生仁慈,唯恐先生有事之时心慈手软,误了大事,故今日先与先生讲明。”
李崇文的脸有些红,懦弱胆小确是他的弱项。因此他踌躇半天,方才对朱平槿道:
“学生有个同学,本是将门虎子,为人豪侠仗义,沉宏有气度。不知世子可以用否?”
注一:出自《论语·八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