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驭着昏沉,一宁从无数个可怕的短梦中惊醒睡下又惊醒。他的精神状态很差,就像从前的收获季节般,浑身酸软,似乎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将他拉扯着,让他不能离开这温柔乡,确然并非只有美人才令人意志杂乱,这浅小的方寸也同有此等威力。一个人的生命中是离不开睡眠的,除却那些因意外获得令他们兴奋而苦难的特殊能力的人之外,大约三分之一的时间都被这不起眼的温床支配着。睡眠是正常人必需的,而一宁同是普罗大众中的平凡人,因此缺失而错过正常睡眠时间的他没有像平常一样神采奕奕,但是他的意志战胜了惫懒,因而在大雾弥天人影难识的初晨他就已起了。此刻红日未升,太阳还在努力爬坡,整理好所需的一切,他依旧搭起挎包写好留言出门。
打开门,雾气涌进,全方位的侵袭着温暖的小屋,当然也包括裹得紧实的他。这样冷的天气,即使是防护良好的肌肤也会感到持续的苦楚,更可况暴露在外与其亲密接触的更加脆弱的部分,没着手套的通红而臃肿的粗手,有着浑明分界线的脖颈,还有因干燥而“抻”的条纹状的各处。幸而他拥有毛绒护耳,不用再忍受冻疮的进攻,虽然戴上护耳有碍听声,但在这样的早上遇到熟人的几率太小,也就犯不着掀开一侧去倾听。他搓着蜡像般的糙手用已取暖,他可不想因为短暂的温暖换取长时的阴寒,哈气这种举动他如今是不会做了,他宁肯忍受着。
他心里笑叹着自己老了,曾经在冰冻的水田里取出冰凌块玩耍,压紧散落的雪成球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是年少,不,幼小时那种无畏,那种用不完的活力如今都已消退,再没能同往日那般活泼。在很小的时候,他总羡慕着大人的世界,在他的认知里大人们似乎无所不能,站立在世界的高处,触碰着他所不能的触及,也如同奇妙的魔法师,能够变出许多令他惊喜和诧异的事物,他不能做到的事情,大人们却能够轻而易举的成功。他在期盼中渐渐成长,等到他成为少年人时他却明白成长的苦恼,这是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过的。关于怀旧,人终究是有感的,只是站立在迷茫的中央困惑着自己应该行走的道路,那是一种只有自己才能明白的特殊感。
他觉得自己像一座被建设的房屋,越往上走越发困难,他不能说自己的基层已经很牢实,但在渐进的过程是越发缓慢,高处总有惊险。
当房屋已成型,其后充实的内饰更加繁多,为了丰富内在,他又不得不添砖加瓦。在风雨万物的侵蚀下,房屋会在突来的时刻倾塌,他需要一位住进心里的管理者来照料,然而在此之前他却要独自忍受。
他来到了顾芳门前,她家的灯还没亮,应当是还在温暖的被窝里美梦着,少女总有些贪恋的梦让她沉醉。她时常告诉他,她的许多灵感都是从梦中所得的,在梦的领悟里,她可以有天马行空,也可以虚空造物,她分享着志得意满的快乐。
望向楼上的小窗,他没能看到顾芳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出现,在窗前用木梳理着她黑亮的长发。他有种敲门的欲望,但悬在门前的手没有敲下,总不能扰人清梦唐突佳人吧,何况他自觉着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停留了。
那位年轻的售票员愈发靓丽了,这几月的时间她定是学会了梳妆打扮,也适应了岗位的工作环境,她已不复当初的疲惫,却正睁着明亮亮的大眼睛看着他。去市里的车票涨价了,他没能足额,尴尬着互相说笑了几句,才取到正时。这位年轻的姐姐名字很好听,叫水灵,她的正装照贴在一侧,甜甜的笑很能感染人。或许是晨起少人的缘故,她竟和一宁聊了很久的天,班车也改点了,他还是来得太早了。
拿着从附近早餐店取来的油条豆浆递给她,他俩就各自吃起来。赶车的人渐渐来到,雾气也被红日改色,街道开始纷扰起来,周末的城市也远比乡镇热闹,人口的密集是其中的重要原因。
一宁望着窗外的那轮红日,突觉得很像是母亲给他煮的土鸡蛋,那样的甜,那样的暖,他似乎又看见母亲的面容了。那是很平常普通的脸,远比不上鸡蛋白那般形态,黄里透红的麦色皮肤却彰显着健康,很快他又看到脸色苍白异常的母亲,他的泪便止不住了。母亲,他的母亲如今正躺在病床上呢,他又如何不念着她。
车内是沉闷的,混着不知名的味道,这让他很生难受,晕车的人是最忌这种特殊的气味,他只好拉开窗缝来维持状态。然而风冷的,后座的人不堪承受,他又不得不将其封闭,晕车的滋味谁知晓?那也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有深切体会。可是似乎晕车之人都会成为嫌恶的对象,他们在别人的眼里是霸道的,会占据前排的好位置,他们在别人眼里是影响心情的,会倾吐出令人作呕的不良消化物。为了不让其他人受到影响,他也只能轻声哼唱着所学的歌曲来分散注意力了,好在恶心的感觉不是太过强烈,也让他生生熬过了艰难的时刻。很久之后他才发现,这条老路已翻新,没有从前的颠簸了。
经历一番磨难,他总算到达了市车站,这里他来得不多但印象深刻,总的来说就是车多,车的类别也多,人多,人的形态也多。相较于县里,那只能用寒酸来形容了,他每一次到这里都有一番新的感受,这不,花坛里又摆满了姹紫嫣红,鲜艳的颜色交织着,给过往的客人带来一番美好的心情,当然,他此刻的心情美好了些,因为他刚从一座监牢中挣脱出。
“阿宁,来这里。”三叔眼尖着发现混在人群中的一宁,连忙扯着大嗓门挥手吼叫着,他自然很轻易地发现三叔。三叔是瘦高个,围着款大红围巾特别扎眼,那围巾是三婶织的,她就怕找不到陷落在人海的三叔,所以都替他准备着一些她记着的特殊标志的衣物。
“三叔,等一下,我先去个厕所…”长时的行车已经让他腹胀难忍,他的晕车症状亟待解决,跟三叔短暂的会面交谈后就急匆匆的赶往厕所。他要再次收拾自己,至少在母亲的面前是要保持整洁的,他知道母亲是个讲究人,一定不愿意看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儿子,她会认为儿子受着苦,心里会难受的。
三叔这些年很少回家,他自调任后工作就非常繁忙,只有在过年时才会看见他的身影。他的变化不大,只是黑发中夹杂着银丝,苍老了许多,看着他发着红的黑眼圈就知道他这些日子过得很焦虑,他知道是因为母亲的病,母亲待三叔是极好的,不说艰难时期无微不至的照料,就是三叔与三婶的姻缘也是她一力促成的,一宁没有发问,三叔也没有应答,两人都保持着少有的默契。他跟在三叔后,就像一匹被牵引的小马驹,他可不知道去市医院的路,他从来都很少来这种地方。
“来,婧筠,叫哥哥。”三叔一把抱起向他奔来的小不点,转头对着一宁。
“哥哥抱抱,哥哥亲亲…”小婧筠是认得他的,她在父亲的怀抱里不安分地扭动着,那小小身躯里迸发的力量让人不敢轻视,她简直要跌落下来了。但一宁很快地接住了她,他对于这个可爱的小精灵的喜爱是丝毫不下于世安的,也尽量满足着妹妹的要求。不多时,他脸上便印满了红花,沾满了润湿,婧筠应是表演完节目还没整理呢,她这个时候就已经很臭美了,她显然是刻意留着妆容给自己看呢。只是这满脸的印记让他无奈,小孩子的心性跳脱着呢,他可不敢再惹哭她了,所以就保留着,叫她咯咯地笑着他也就快乐许多。
三婶从一宁手中接过婧筠,将餐盒交给了他,就带着婧筠回家去了,她们还有着节目要排练。三叔将一宁领进医院病房门口就走了,他要留给属于他们母子的时空,何况他还有着自己的工作,不能够到医院久坐。
看到那白漆钢床上安静躺着的母亲,他已泪目了,翻腾的氧气瓶,还有挂在高处的点滴,加上一侧滴答响着的心跳显示都让他心情紧张,这种配置并不是一个好兆头。他原本想等到母亲自然醒来时再与她说话的,他不想打扰她的休息,但病中的母亲仿佛比往日更加耳聪目明,只是轻微的呼吸声就已经让她发觉。
“阿宁,你来了,吃过饭没,饿不饿?”低哑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中显得清晰而宏大,母亲醒来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在问他吃饭否,这让一宁深切的体会到母亲的伟大。
“吃了,很饱,三婶给你煮了粥,我带来了,等会儿我喂您…”一宁强忍着酸意,没能哭出声。
摇起斜度的床,母亲偏要自己起身吃饭,她要向儿子展示自己还硬朗着,只是“盐水”已经干涸,倒流着老高的暗红血液。他只得去喊在工的护士来帮忙了,他可不懂得如何护理,要是伤着自己的母亲就是罪大恶极了,即使母亲绝不会怪罪,他也会在心里久久无法原谅自己。
“我要签字,谁也不要拦我!”他大声呼喊着,没有谁见过他如此的歇斯底里,他手里拿着的是一分手术同意书,是决定母亲命脉的生死状。
“阿宁,妈不想做手术,太花钱了,住了这么多天的院,我早就想回家了,家里的鸡鸭畜生还等着我呢。”母亲还惦记着她的一亩三分地,全然不顾自己虚弱的身体。
“不,必须手术,我就只有你这一个妈,你要是走了,让我们这些做子女的怎么办,那我们还怎么活!”他积郁的情绪持续爆发着,他从手上的病情分析中得出了不手术的严重后果。
“妈知道说不过你,但我的身体我最清楚,我不想拖累你们。你还在读书,世安还小,都需要钱啊,我这条命值不了那么多…”
“我现在就回去贷款,你不用担心了,你就安安心心的待在医院治病。我来想办法,就由我做个主,要是你还认我这个儿子,就不要说什么丧志气的话了。我已经签了字,这么多年我都听你的话,这次你应该听我一回,妈,您多保重!”
一宁摔门出了病房,惹得经过的人注目,只是那凶煞未消的眼神写着生人勿近,他还是不能很快的收敛好自己的情绪。旁人的感官里,他成为一个桀骜不驯的狠人,其实他们又何曾知道,他外在的表现与他的内心并不统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