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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小时之后,保良由涪水刑警陪着,又回到了姐姐家中。

他右臂虎头肌的上方,被子弹犁出了一道深沟,好在子弹并未留在体内,医生对伤口进行敷药包扎,一共用了不到二十分钟。比较麻烦的地方倒在左边的耳际,耳朵周围的皮肤被五斗柜的碎木渣溅得血肉模糊。医生用小镊子一点点夹出残留在肉里的木屑,处理了很久才敷上药物。在包扎前医生取下保良左耳的耳环,拿在手里玩味良久。

“这是银的?这上面是玻璃,还是水晶?”

这耳环让医生说得这低贱,保良心里有点不满,他伸手拿过耳环,放在刚刚换上的一件警服衬衣的口袋里面,他说:“这是白金的,上面是钻!不是水晶,更不是玻璃!”

医生惊诧:“钻!那很值钱吧?你一个男孩子,怎么戴耳环?”

旁边的一个护士插嘴解释,现在男孩子戴耳环也不稀罕啦,那些搞艺术的唱摇滚的都戴。显得有个性嘛,你是搞艺术的吗?

护士问保良,保良不语。身边的刑警替他回答:“不是,他是省城来的。”

之后,刑警们给保良端来开水,让他服了消炎药物,还打了预防破伤风的针,还让他吃了点东西。但保良不能嚼,一嚼被包扎好的耳根子就疼得厉害。

再之后,天色渐暗,刑警们又用车子把他送回了姐姐家里。

保良走进客厅时看到姐姐已经回来了。但,屋里屋外都是警察和便衣,涪水公安局的局长也亲自赶到这里坐镇指挥。夏萱和牛队正在做姐姐的工作,劝她识时务明大义协助警察抓获权虎,阻止他在犯罪的泥潭中越陷越深。姐姐哭泣不止,眼睛肿得像个桃子。她看见几个民警陪着保良进来,看见保良的头上缠着纱布,她哭得头部抖动,口中的气息,也抖得话不成句。

“他们……他们,是不是你带来……来的?”

保良眼里滚出泪水,无言以对。

姐姐泪眼怒视保良:“你……你不是我的弟弟,你们……你们陆家的人还在……还在害我们!”

牛队正面教育:“协助公安机关抓获罪犯,是每一个公民的法定义务,你弟弟要不是合理自卫,早就被罪犯干掉了。罪犯不是也拿着刀子要杀你吗,要不是我们这位女同志及时解救,你恐怕也要遭他们毒手。这道理你自己应该明白。你协助我们找到你的丈夫,实际是对他的一个挽救。”

警察把保良带到这里的目的,在路上已向他作了说明,是要他协助警方做通姐姐的思想工作,让她配合警方抓获权虎。根据冯伍的交待,他们这次乘船驶往下游,目的就是接应潜藏在玉泉的权三枪,帮助他流窜到北方去,路线和交通工具以及在北方落脚的城市,都已做了周密的安排。权虎也要放弃涪水一起北上,今后的船务生意就交给冯伍打理。他们一行人今天下午由陆路返回了涪水,准备接上保良的姐姐一起转移。但行至他家巷外,忽然发现疑似便衣,于是不敢贸然进巷。经过反复商量,权虎坚决不肯采纳权三枪和冯伍的建议,将其妻弃之此地,坚持要带上她一同离开。于是权三枪便自告奋勇带冯伍和他的一个死党冒险过来接人,而权虎则开车带着孩子在涪水城外等候。约好接到其妻后打手机联络,再约见面的具体地点。警察们经突击审讯攻克冯伍后,已让他给权虎的手机打了电话。与预料相同,权虎一接电话就要与其妻通话,冯伍便按警察预先交待的说法,告诉他妻子不在家,听邻居说是去医院看病,权三枪已到医院接她去了,马上就会回来。权虎也就没有说出他此时所在的地点,只说等他老婆回来再电话联系。看来,权虎对冯伍并不完全信赖,没有听到权三枪与他老婆的声音,他似乎产生了一点疑心。警察们希望保良动员他的姐姐,在冯伍再次拨通权虎电话时,她必须保持冷静,只须问问孩子怎么样了,说她已经跟随冯伍和权三枪出发上路,就算深明大义。

但保良此时面对姐姐,却没能像他在路上应允的那样,对姐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面对姐姐的质问,眼里含泪,呆若木鸡,全然没有了两小时前带伤击毙顽凶权三枪的那份镇定和勇气。

所以还是换上牛队和夏萱上去,对姐姐继续苦口婆心,讲明道理,讲明政策,讲明法律。保良看到,这时的姐姐不再流泪。她脸上的表情凝固起来,不知是在思索,还是下了决心。

牛队问:“我们说了这么半天,把形势和出路都讲透了,你想通了没有?”

姐姐显然已经安静下来,她说:“我想通了。”

牛队欣喜点头:“好,想通了好。”他又把刚才希望姐姐与权虎通话的内容重复了一遍,然后盯问姐姐:“你能按这个要求说吗,你能心平气和地说吗?”

姐姐说:“能。”

这回,一直在侧旁听的局长亲自表示了满意,他说了句:“好!”时间已经刻不容缓,局长命令:“把冯伍带过来!”

冯伍被从客房里带出来了,双手铐在一起。牛队用客厅里的座机电话,拨了权虎的手机号码,电话接通后,牛队把听筒放在冯伍耳侧,同时把自己的耳朵贴近听筒,监听冯伍通话的内容。

屋里屋外,不少人用手势示意安静,里外顿时静得鸦雀无声。

牛队听到的内容是:冯伍问:“小虎吗?”权虎答:“啊,你们接到我老婆了吗?”冯伍说:“接到了,我们马上出发了,你在哪儿?”权虎答:“你让我老婆听电话。”

权虎果然再次要求与保良的姐姐通话,牛队将听筒交给姐姐,又示意夏萱靠近监听。姐姐的双手抓住电话的听筒,无论牛队怎样用手势安抚,她的气息还是变得起伏难平。

夏萱听到的内容是:姐姐说:“喂……”权虎应:“保珍,你跟他们过来,你把我床头柜里的那瓶安眠药给我带来,再带你自己要换的两件衣服,给雷雷再带一件厚的外套,其他什么都不用带,听见没有?”姐姐答:“哦……”权虎顿了一下:“你别忘了带上你妈给你的那只耳环,你放在衣柜里了吧。”

姐姐干涸的双眼,忽然泪如雨下,不仅夏萱,不仅站在她对面的牛队,这幢房子里的所有人都清楚地听到了她突然迸发的叫喊:

“权虎,你快跑,警察要抓你!警察马上就过去抓你啦,你快跑……”

夏萱劈手夺过电话,牛队迅速接了过来,冲着电话厉声喝道:“喂,你是权虎吗,我是涪水公安局的牛奋斗,涪水的各条公路都已经被我们封锁了,希望你主动自首,争取宽大……”

电话咔哒一声,被权虎挂断了。

姐姐还想抢夺电话,但被夏萱按在沙发上,她还挣扎着冲牛队手里的话筒徒劳地大喊:“你快跑!你快跑!你快带着孩子跑得远远的……”

保良也同时大喊起来:“姐!你疯了吗!你疯了吗!你这样害了他也害了你自己啦……”

他们的喊声也是他们的哭声,内容不同,声调却如此相近。据说,曾有一项遗传学的研究成果,证实一母所生的兄弟姐妹,哭笑都是同样的声音。

权虎是第二天中午在一条高速公路上被公安抓获的。抓获他的那个高速公路收费站已经出了省境,距离涪水已有八百公里之遥。

保良再见到姐姐,是在一个月后的省城看守所里。权三枪杀人案由省城古陵区公安分局主办侦破,除主犯权三枪已死外,其余一干嫌犯,全部解押省城预审,等候检察机关提起公诉。

未决犯在受审期间一般是不允许亲属会见的,但公安方面为保良做了例外安排。保良隔着会见室的玻璃隔断见到的姐姐,神情呆滞,双目无光,言语木讷,气息虚弱得如断丝一样,脸色枯黄得无可形容。

保良是由分局的民警夏萱带到看守所去的,分局是想让保良亲口告诉姐姐,她的儿子,现在已由保良抚养。分局还帮保良找了工作,现在雷雷和他住在一起,生活起居已经渐渐正常。保良希望姐姐放心安心,专心配合**搞清案情,争取宽大处理,争取早日出来,与雷雷母子团聚。

这场破例的会见一共持续了十来分钟,几乎全是保良娓娓诉说,姐姐则始终不言不语,半垂面孔,木然呆坐,似听未听。

在抓获权虎的时候,六岁的雷雷,正在车里熟睡。

那时保良和金探长及夏萱等人,都还在涪水。关于孩子的安排,涪水市局的一个头头和金探长及夏萱一道,征求保良的意见,保良说:雷雷是我姐的亲生儿子,我姐的事没完以前,这孩子我养。

是的,这个六岁的孩子,除去他身陷囹圄的父母之外,他的这个舅舅,是他唯一的骨肉血亲。

当然,还有孩子的外公,保良的父亲。

保良是在回到省城后才见到这个孩子的,当他随着夏萱和她的一位同事走进分局的接待室时,看见雷雷拘谨地坐在一张长椅上,目光恐惧,压抑无声,保良的心里,怎能不生出爱之同源的情感与悲悯。

他走过去,在雷雷面前蹲下,他问:“雷雷,你认识我吗?”

雷雷呆看保良,不敢摇头。

保良抬手想摸雷雷的头发,就像小时候姐姐摸他一样,谁料他一抬**雷就吓得激灵了一下,保良也不由不把手缩了回来。

“雷雷,你妈妈叫陆保珍对吗?我叫陆保良,我是你妈妈的弟弟,也是你的舅舅。你妈妈和你爸爸都出远门去了,让你跟我一起生活。雷雷是听话的孩子,这个舅舅早就知道。妈妈过去跟雷雷说起过舅舅吗?”

雷雷终于摇了一下头,他始终含在眼里的眼泪,终于滴落下来。

“我要爸爸,我要妈妈,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我以后一定听话,我再也不调皮了,我以后一定听话。”

保良的眼泪在眼窝里打转,夏萱的眼泪倒先掉下来了。在场的民警原先还有说有笑,但此时整个屋子肃然无声!

从涪水回来后,保良跟随省公安厅老干处和市公安局的一个头头,一起去武警训练基地看望了一次父亲。

看望父亲的事由是向他通报权三枪杀人案全案破获的喜讯。听到这个消息时父亲眼里含了泪水,扶在椅背上的双手颤个不停。对于父亲来说,这喜讯就意味着冤有头债有主,他的杀妻之仇,终于报仇雪恨了。而亲手除掉杀人恶魔的就是他的儿子,以前对这个血案的发生负有一定责任的陆保良。

一同前往训练基地向父亲通报情况的金探长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保良击毙权三枪的过程细节,大家对保良的英勇无畏交口赞扬,可谓老子英雄儿好汉,保良不愧为公安世家的后代,也不愧上了几天公安学院!市公安局已决定为保良记功,省公安厅和省见义勇为基金会也要授予保良“见义勇为好市民”的光荣称号。保良虽然没能子承父业,但英雄的胆略一脉相传,值得骄傲,可喜可贺。

在众人的赞扬声中,父亲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把保良叫到面前,用手轻抚着他头上被纱布包扎的伤处,他说:“好,保良,你总算给爸爸争了口气,总算给咱们陆家争了点光,我养你这个儿子,总算没给公安机关丢脸,好,好,爸爸很高兴!”

父亲老了,长期沉默寡言,以致他说出这段并不冗长的话语,还是有点磕绊。保良也是个敏于行而讷于言的性格,逢此场面,话也跟不上的。他只是用笑意表达了对父亲的感谢,感谢父亲终于对他正眼相看了。

后来,省公安厅和市公安局确实授予了保良荣誉称号并给他记功授奖,不仅发给他一万元奖金,还派人到东富大酒店去,向店方说明保良超假旷工是为了协助公安机关破案,希望店方收回除名的成命,恢复保良的工作,如果让见义勇为的英雄处境尴尬,则是社会的悲哀和不义。

东富大酒店虽是外资企业,但也有党组织的,也有工会共青团的,这大道理一压下来,思想当然会通。何况保良在酒店的直接领导都反映这小孩不错,形象及工作态度都是一流的,只是外语水平稍低,对他回来工作都没意见。酒店的总经理是个法国人,对见义勇为这种事的支持居然超过了中国同事,不仅同意保良回来上班,而且还表示饭店将专门为他开个欢迎会,授予他一枚金色的勤奋奖章。勤奋奖章是东富大酒店对职工的最高奖赏。

于是,保良就这样衣锦还乡般地回到了“东富”,除欢迎会外,还有勤奋奖章;除奖章外,还有三千元奖金。加上公安局先给的一万,这一万三千元奖金保良转手就花得精光,因为他要开始抚养雷雷。

首先,他就算被东富大酒店重新召回,也不能再住酒店的职工宿舍了,他必须在外面租一间房子,以便安置雷雷的生活。因有“孟母择邻而居”的典故,所以这房子周边的环境,还不能太差。至少不能住在原来他和李臣刘存亮菲菲同居的那种巷子,那里的人口五方杂处,做“鸡”做“鸭”倒卖黄碟假证的比比皆是,对雷雷的成长肯定影响不好。

所以,保良最后选择的那个居住社区,是一个省直机关的宿舍,离东富大酒店很近,离雷雷要上的小学也不算太远。房子虽然旧了,但住户大多为机关干部或他们的亲属,行为言语,都比较正经。房子很小,只有一房加一个过厅,且在顶楼的加层。加层冬冷夏热,旧楼又无电梯,每天进出都要从八楼步行上下,所以每月租金只要六百,确实不贵。但房东坚持一年一租,租费一次交清。所以保良一下就交了七千二百元,两笔奖金一下用掉大半。再加上给雷雷买衣服买被褥买锅碗瓢盆买各种生活用品,那一万三千块钱很快所剩无几,还要给看守所里的姐姐送些衣物被褥,还要凑齐雷雷上学的学费。雷雷马上快到七岁了,等到九月,就可以上学了。保良联系的学校属于普通低收入者的子女小学,但一个学期也要交纳一千五百元整,还不包括书本文具。

上学的日子并非迫在眉睫,钱的问题也就容后再想。保良在他和雷雷的新家安顿下来以后,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墙上贴了雷雷喜欢的画片,地上铺了彩色的塑料地毡,旧家具全都擦得干干净净,摆上新买的茶壶茶杯。保良心里忽然对这里有了一种归属感,那种幸福的滋味让他夜不能寐。

那种感觉真的难以言表,他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他是家长,是长辈。他在这里不是为了得到爱,而是为了付出爱,他有责任让依附于他的那个孩子,得到家庭的温暖和充分的庇护。

他和雷雷此前并无接触,但他不知为什么对雷雷的感情仿佛历久弥深。仅仅因为他是他舅舅吗?好像并不。

保良常想,在他的生活中,他最需要的究竟是什么?是钱,是事业,是兄弟义气,还是忠贞的爱情?他生活在这个城市里,他究竟得到了什么?是什么东西让他心向往之,值得他孜孜以求?

也许这个世界上人人都爱钱。但爱钱的痛苦在于,钱并不万能。而且钱这东西,不是你想得到就能得到的,也不是你只要争取就能争取到的。所以爱钱的结果,大多是终日的焦灼和最终的失落。

事业呢?事业在保良眼里,好像越来越不是目的,而是一种过程的快乐。他在东富大酒店的每一分钟,都希望自己得心应手,被上级、同伴及客户所欣赏;他希望自己所做的每件事,每个动作,每句语言甚至每个表情,都显示出职业的魅力,那种过程的快乐几乎有点自恋的倾向。因为保良发觉,人生的过程如果快乐,也许就等于实现了人生的价值和人生的目标。

说到兄弟义气,这是让保良叹息最多的一个字眼。他和父亲一样,十岁结拜,金兰之盟十年之久,如今长大成人,反而彼此疏离,龃龉多于情谊,交易多于忠义。义气在金钱面前瓦解得那么容易,看上去有点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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