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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池临着黄河之滨,太阳落山后,大风渐起,直刮得人脸生疼。除了轮值的侍卫外,其他人等皆回到驿站或油布帐篷里躲风去了,唯有樊宁坐在背风处,生火烤鱼,不亦乐乎。

不知什么风把李媛嫒吹来,她蹲在篝火旁,嗅了又嗅,搓搓小手,馋得像是鲍鱼铺子外垂涎三尺跃跃欲试的狸猫:“哇,好香啊,这鱼这么大,你自己肯定吃不完,给我分点……”

“去!”赶路一整日,樊宁饿得前胸贴后背,早就顾不上她与李媛嫒那本就不算深的交情,一把挥开了那探来的小手,“你知道我钓这鱼花了多少功夫吗?上来就白要,我又不是你的婢女。”

“是是是,你如今身份尊贵了,是我不知分寸,这便向你赔罪,行不行?”

樊宁嗔了李媛嫒一眼,狠狠一咬,在那烤鱼上留下一个半月形的齿音:“好生缺德,你还在这幸灾乐祸。”

“这有什么幸灾乐祸的?当年圣人有多喜欢安定公主,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说不定你真能就此平步青云,癞蛤蟆翻身了呢。”

“你才是癞蛤蟆,”樊宁刻意嚼得起劲,馋得李媛嫒直咽口水,“你以为天皇傻?恩爱多年的媳妇,不明真假的闺女,你若是他,你要哪个?”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刻意疏远薛郎的?看不出来,用情很深啊!”

樊宁被李媛嫒一呛,嘴里的烤鱼差点喷出来,她抬手揩揩樱唇,拿起身侧的水袋仰头咚咚灌了几口水,待感觉通红的面色有所缓解,方威胁道:“你再胡言乱语我可揍你了。”

李媛嫒“嘁”的一声,根本不拿樊宁的话当回事:“在我看来,你倒真不像天皇天后的女儿。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你可知道,这是在何等情形下,天后写给天皇的诗吗?在那边暗无天日的逆境里,也不愿放弃心爱之人,你呢?你就这?”

“你不是喜欢他吗?何必来跟我说这些”,樊宁用竹棍捅着篝火,瞬间捅出蹿天的火星来,吓得李媛嫒本能地向后一缩身子,樊宁便咯咯嘲笑着她的胆小。

“我若不是觉得他不容易,谁稀罕理你。有几个不当值的士兵喝多了,一直往你这边瞥,不知想干什么龌龊事,薛郎就一直坐在驿站的窗口边盯着他们,对你如此用心了,你却只知道怕。”

樊宁一愣,回头望向驿站处,果然见一个清瘦的身影正坐在窗前,她心下微动,嘴上却说着:“那些喝醉的虾兵蟹将能打得过我?”

这话虽然是真的,却也像风干多日的干粮馍,塞得人不舒服,李媛嫒气得翻了个白眼:“许是怕你下手没轻重,把他们打死罢……天太冷,我走了,你们俩的事,你们自己解决罢。”

说罢,李媛嫒轻快起身,眨眼消失在了幢幢光影里。樊宁又坐了片刻,灭了篝火,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轻轻叹了口气。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这诗文初读平平,再读却有种难言的深情隽永,樊宁低低喃着,思绪随之飘至十余年前,脑中蓦地浮现出一个坐在青灯古佛畔的姑娘,她的眉眼清澈,写着淡淡的哀婉凄伤,却又透着倔强光芒。

那是感业寺里的武媚,在那旁人无法体会的,犹如死灰般的逆境里,她依然笃定坚信,坚信自己会有冲破雾霭那一日,即便终日浸在香灰素油中,亦从不放弃心底的希望。或许正是因为始终怀揣着希望,在感业寺三年后,武媚涅槃重生,与天皇重逢,回到太极宫,踏平风浪,终成天后。

樊宁不知自己究竟是何人的女儿,但她知道,自己与当年的武媚一样,便是泰山压顶,也绝不轻言放弃,纵然真是天后要她性命,她也一定与之斗到底。

樊宁暗暗握起了小拳,未觉察薛讷出了驿站,来到她身侧,看到樊宁出神,他低声笑道:“何人惹你了?怎的咬牙切齿的。”

樊宁抬头嗔了薛讷一眼,仍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模样,身子却本能地挪了挪,给薛讷腾出一块地方,三分真七分假回道:“你啊,我想打死你来着……你过来做什么?有事找我?”

“篝火灭了,却不见你人回来,怕旁人有危险”,薛讷玩笑着,将手中的披风搭在了樊宁肩头,“方才我与令明兄攀谈过了,据他说,命我带你来洛阳的并非天皇,而是天后。”

“天后?”樊宁半回过身,桃花眼对上薛讷沉定清澈的眼眸,将信将疑,“若是天后命你带我去洛阳,何必又让那武三思来东宫要人?”

“是啊,如是便说不通逻辑。圣心难测,只能待明日到洛阳再探虚实,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怎的,你怕了?”

“怕”,薛讷挨着樊宁坐下,毫不避讳心底的隐忧,“我知道这件事勾连着你的身世,关心则乱,你难免会有疑虑,又觉得我好似知道了什么,却不肯据实相告,只怕连我也要一道疑了。我不敢说让你信我,但……”

“我信你”,樊宁出声打断了薛讷的话,又觉得好似道白般有些尴尬,一吐小舌,“不管畏惧与否,该面对的事总要直面。从前总想着怕连累你,但既然……你不怕连累,我便也不客气了。”

听樊宁如是说,薛讷说不出的高兴:“你还记得小时候我第一天去道观吗?彼时什么也不会,想着帮李师父整理穿铃铛的绣线,不知怎的就跟你缠在一起了,怎么也挣脱不开,或许这便是命中注定的连累罢。”

樊宁犹记得那线绳是红色的,绕着他两个怎么也挣脱不开,直到傍晚李淳风回来,方理清了头绪,将这两个小的放出来。彼时李淳风还打趣说偏偏是红线,彼时她不懂,现下忆起来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身侧少年投来的目光极暖,比月光更温和宜人,樊宁没有回避他的目光,抬眼问道:“公主案你有掣肘,我不会再追问,也不会再扯你衣裳抢书了。但我心里还有个疑问,希望你能据实相告:昨晚……你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的?”

这丫头性子一向不拐弯,薛讷先前便猜到,她迟早会问,原本打算装糊涂打哈哈绕过去,但在此情此景下,他根本不能扯谎,更不能顾左而言他。

虽说他们两个都没有言明,对彼此的心意却是昭然若揭,既然樊宁不再回避,薛讷哪里还有躲闪的理由。但昨晚的事,单一解释无法说清,薛讷本就不擅言辞,这可算是雪上加霜了。

月色如水,映着佳人的绝色姿容,薛讷顿了顿,费力解释道:“昨晚和马车上那次,我都不是故意唐突的,我……”

不是故意唐突,但自己着实是很开心。喜欢她这样多年,若说不想与她亲近自然是假的,但并非轻薄之意。薛讷说完前半句,却怎么也说不出后半句,眼见樊宁眼中的疑惑越来越浓,他不愿再因为口讷而与她生嫌隙,鼓足勇气,轻轻扶着她的肩,看着她娇艳欲滴的红唇,俯下了身去。

樊宁桃花眼瞪得溜圆,暗骂这小子竟以这样的方式回答,却也不由自主地合上了眼。

一轮月影下,一对璧人成双,彼此的呼吸近在咫尺间,说不出的温存旖旎,哪知背后的驿站中忽而有人高声大喊:“大半夜的不睡觉,在那做什么呢!”

不消说,出声的正是李弘,这一席话惊得樊宁犹如兔子般蹿起,拔腿便逃,眨眼消失,只剩下薛讷矗在原地,说不出当开心还是失落,徒剩一脸彷徨。

翌日午后,李弘一行终于抵达了洛阳城南郊。谁知还未进定鼎门,便见道旁有匹马发了性,横冲直撞,直要向车队冲来。还不等张顺下令,头前的内卫便三两下将那马与主人一道放倒:“大胆!竟敢冲撞太子车队!”

“草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那人已经快哭出声来,浑身抖如筛糠,“这马不知为何发了性,忽然就冲出去了。草民自知有罪,不敢求殿下饶恕,可否放这马一命,这可是我家唯一的牲畜,若是没了它,我们一家老小……便别无生计了,求殿下饶命,求殿下饶命啊!”

“张顺”,李弘撩开车帘,将张顺唤至身前,“无人会用此等方法冲撞,太蠢了,他已竭力勒马,手上还淌血呢,把人放了吧。”

张顺似是早就猜出李弘会如是说,抱拳一礼,上前嘱咐了侍卫们几句,便将那人放了。

车队继续前进,自定鼎门入洛阳城,文武百官夹道跪迎,除此外,还有不少自发而来迎接东宫的百姓。杨炯与薛讷同乘,挑帘看罢,叹道:“有位仁德储君,真是我大唐百姓之福,前几日,城里也出了牛马冲撞之事,有的达官显贵不依不饶,甚至令百姓赔了性命,看到他们的爷娘妻儿当街痛哭,惹得我心里也不是滋味。”

“牛马皆已驯服多年,怎会当街冲撞人呢?”薛讷微微蹙眉,深觉得此事有蹊跷。

“还能是怎么回事,估摸是有心人要证明什么天有异象,国祚将乱呗”,杨炯说着,压低了嗓音,“近日来洛阳城疯传着安定公主未死,天后将被废黜……所以你明白,为何天后着急召你来洛阳了罢?你可要多加勉励,早些破案,万不能输给那狄姓法曹啊!”

薛讷轻轻一笑,没再接腔,倚在窗口,兀自看着神都风景。自夏朝伊始,这座城市有近千年时光作为华夏之都,眼前的一砖一瓦却并不陈旧,是数十年前由大隋金紫光禄大夫宇文恺设计,与洛阳的山川地貌相契,其中宫城设计更为考究,每座殿宇的位置皆与浩瀚青天上的星宿相对应,天上人间浑然一体,极尽奢华。

车队绕过碧波浩渺的九州池,终于来到了东宫所在。此处轩俊壮丽自不当说,比长安城东宫尤甚。只是这亭台楼阁落在不同人眼中,到底是不一样的风貌。红莲深觉自己与李弘身份迥异,樊宁则感受到浓浓的皇权压迫,仿佛她无论如何挣扎,都难以冲出这片天。

东宫属官陆陆续续下了马车,各自拿着行礼,等待女官分配居所,空空荡荡的宫宇登时热闹了起来。一红衣御史忽然从打北面乘马车而来,下车上前,对李弘行大礼:“奴拜见殿下。”

“可是父皇母后召本宫?”李弘本想安顿后即刻面圣,不曾想内官先来了,他担心李治病情有变,急切问道。

“殿下不必担心,二圣安然,只是……天后有要事寻薛明府。敢问薛明府在何处?快快随老奴面圣罢。”

前脚才到,怎的天后就即刻传人,李弘满心疑窦,却也无法阻拦,只能眼睁睁看薛讷随那御史上了马车,随着马夫一抽鞭,车轮滚滚驶向了重重宫阙正中处的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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