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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是岁末,再有一个月便是春节,沈易氏得了儿子的信,便带着嘉柔,也带来好些年货,给医馆的洋人们拜早年,也给孩子们告个假,一起回通州过年。
三姐弟许久不见,一碰头是说不完的话。两个弟弟拉着姐姐参观医馆的各个角落。嘉柔好奇又欣喜地看着医馆的上上下下,这里的物,这里的人。那些穿着白袍子的洋人,挂着听诊器,有的带着口罩,有的不带。洋人们彼此间交流,说着嘉柔听不懂的洋文;跟本地病人看诊,说着还算流利的京话。嘉柔好像看到了洋书里讲的,那个西边的世界。
“姐姐,来见见我们的老师伯驾。”嘉略拉着嘉柔的衣袖,往外科诊室走。
伯驾正在和美玉一起给眼科手术病人换药,他们一身白色衣袍,伯驾高高大大,美玉纤细妖娆,美玉头上还带着一顶漂亮的护士帽。一位洋护士走进来,和美玉用洋文说了几句话,美玉侧脸点着头,笑着。这副画面,是嘉柔站在眼科诊室门口看到的。
“老师,这是我姐姐,嘉柔。”嘉略自豪地说。
“这是我表姐,嘉柔。”容川笑嘻嘻地跟着话。
“您好,美丽的小姐。”伯驾满眼笑意,“想不到你们两个臭小子,竟然有一位如此美丽的姐姐。我可真是小瞧你们了。”洋人的直爽让嘉柔很不自在,她本想扭捏地害羞一下,但在美玉跟前,她只剩下自惭形秽,连扭捏也不敢了。
美玉站在伯驾身后,看着嘉柔发愣:这就是三爷说的那位和他有着婚约的姑娘,她不仅美貌,还有父母兄弟,穿着打扮露着富贵,亮红色的锦缎外衣,配上纯白色毛皮边,像是那本《石头记》里的薛宝钗。而自己,顶多是那无家可归的香菱罢了。
两个好姑娘,各自羡慕着对方。
“老师,放我们一天假吧。”嘉略笑着问伯驾。
伯驾连连点头:“当然当然。”然后回身对美玉说:“亲爱的美玉,你也陪来客一起到逛逛吧,也去葡萄园看看。我过会儿来找你们。”
几个孩子雀跃着往外走,伯驾喊了一句:“容川别走。这需要你帮忙。”
容川只好撇着嘴留下。
美玉笑着跟容川挥手告辞,边往外走边对嘉柔说:“姑娘,我陪您到葡萄园。”她看出嘉柔有些不自在,就主动上前,牵起她的手。
“有劳您了。”嘉柔还是有些拘谨。
“瞧您客气的。”美玉的大眼睛,闪着光,看着嘉柔说。
“不知是您大还是我大。”嘉柔怯怯地问。
“我十六。”美玉笑起来。
“姐姐好。我十五。”嘉柔恭敬地称呼美玉姐姐。
“妹妹客气,头次来百望山吧。”二位姑娘边走边说。
“头次来。您在这里多久了?”嘉柔开始询问她想要问的。自从见到美玉的第一眼,她就明白了什么。
“我在这里都六年了。十岁就过来了,在那边女校读书,到医馆,才两年。”
听了这话,嘉柔想:果然是两年。倒也为难了三爷,她这么美,三爷得有多喜欢,这么一想,反倒是自己的不对,牵绊了这对璧人。
嘉略快速在前面走,走几步就站住等他们几步。美玉看出嘉略有话要和嘉柔说,便退下来,跟在她们姊弟后面,也依稀听到他们的对话。
“姐姐,三爷提了亲了?这是大好事儿啊。”
美玉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清楚这是早晚的事儿,但真被印证的这一刻,她也觉得天一下子塌了。美玉腿发软,心发慌,强忍着继续听他们的对话。
“是好事儿么?我心里没底。怎么就突然来提了亲。”
美玉心里又松下来,看来三爷说得不得已,是真的。
“姐,那不是你一直所愿么?三爷是个明白人。不会胡闹的。”嘉略说。
美玉被嘉略这话弄得又伤感起来。“是啊,他总不会娶一个讨厌的人,这姑娘,至少是能容在三爷眼里的。”
美玉看着天,努力不去想这些烦心事儿,也好把眼泪收住,别掉下来。她清了清喉咙,开口说:“你们在葡萄架下等我,我去酒窖拿瓶好酒上来。”转身后,眼泪哗地掉下来。
嘉柔见美玉走远,赶忙切入正题:“三爷常来么?”
“常来。”
“他有没有跟你提起些什么?”
嘉略心里划过那些神神秘秘的事,“没,没提过什么啊。”他磕磕巴巴地说。
“总觉得蹊跷,怕他是为了别的什么,娶我是个幌子。”嘉柔委屈地哽咽起来, “嘉略,你说三叔对我也有情么?”。
“姐,这你还看不出来么?”嘉略知道三叔和美玉的事儿,但也只好劝慰着说。
“就是看不出来,才问你。”嘉柔说。
“嗨,那不喜欢能提亲么?”嘉略问。
“提亲不代表喜欢啊?我就是觉得蹊跷,今天见了美玉,就更蹊跷了。”嘉柔说。
“姐,你别想了,三爷是好人!”
“能不想就好了,就是一直想,停不下来。”嘉柔哽咽起来。
“那总比跟别人提亲好吧?”
这话把嘉柔吓住了,她紧紧盯着弟弟,老半天,说出一句:“好累啊!”
嘉略看着姐姐,也跟着说:“是啊,我看着你们我也累。”他这句你们里,是三个人。
果然,嘉柔问:“你这句你们里,几个人?”
嘉略被她噎得不知如何回答,磕磕巴巴地说:“俩,俩。”
“要是俩,就不累了。”嘉柔说。
话音刚落,美玉一手拿着红酒,一手倒拎着四个玻璃杯从地窖口上来。
“什么两个?是四个。”美玉强颜欢笑,举起四个酒杯。
嘉略想笑又不敢笑,他心说再算上伯驾,可不就是四个么!
正说着,伯驾也赶了过来,“来吧孩子们。这可是前年雨水适宜的佳酿。”伯驾帮美玉分酒杯给大伙。
“夏天的葡萄架长势很好吧。”嘉柔很懂礼数,外人面前还是硬撑着。
“当然,有我、蕴璞和里格拉精心照顾。等买到山顶的地,我们会在那儿再种一片葡萄架。”伯驾口中的蕴璞是花匠;里格拉是酿酒师。
“山顶?我以为这百望山都是你们的。”嘉柔好奇地问,她饥渴地要知道更多关于百望山的故事。
“山顶不是,不过你们的三叔会帮忙,应该很快就能买下来。”伯驾干了一杯,然后面对着美玉说:“咱们去山顶转转?”
“天那么冷,山上更冷吧?”美玉娇嗔地说。
“爬起来就暖和了。”伯驾说着把脸凑到美玉面前,叫了一声“护士长”。
美玉不好意思地摇头,向嘉略和嘉柔解释:“别听他的,我只是临时护士长,现在已经有新的人选了。”
嘉略插嘴道:“临时的也很厉害啊。我还想当个临时院长呢?”
美玉想起伯驾曾经的玩笑话,看着伯驾笑起来。
伯驾果然被刺激到,不假思索地说:“不是,你想什么呢?我还没当上呢。”
嘉略哈哈笑起来,赶紧圆场:“哎呦,学生错了。您大人有大量。”
嘉柔看着美玉几个笑作一团,好生羡慕。她不太明白什么是护士长,听起来是个头目,这位美玉姐如此明艳,又一身本事,令自己都要喜欢上了。
“走吧姐姐,”嘉略拉起嘉柔的衣袖,“我早就想到山顶看看。”
“我在百望山六年,还没上去过呢。您头一次来,就能上去。”美玉真心羡慕嘉柔的好福气,也暗自神伤,所谓一副好皮囊,也搬不回出身那一局。
美玉想得出神,伯驾一把拉起她的手,往山上去。美玉不好在嘉柔面前和男子如此亲密,急忙把手撤回来,伯驾紧紧握着,不肯放手。美玉想起刚刚嘉柔口中的“提亲”一事,也就不做抗折,任由伯驾拉着她往上走。
百望山看着不高,爬起来却不矮了。从医馆到山顶,只有一条人踩出来的土路,颇为陡峭,沿路杂草乱石丛生,不容易下脚。他们几个人穿着冬日的厚重棉袍,行动笨拙。越往上走路约陡,风也越大。刺骨的冷风伴着刺手的荆棘,即使有加了和伯驾拉着,才到半山腰,两个女孩儿还是走不动了。
“这样,我背着你。”伯驾很认真地大声对美玉起来。
几个孩子被伯驾认真地叫喊,逗得哈哈大笑起来。真诚的表白和求爱,让疲惫一扫而去。嘉柔惊讶地看着伯驾和美玉,他们相处的那样自然,真是令人羡慕的痛快人生。
美玉咯咯笑着,用另外一只手拍伯驾的后背,合不拢嘴地说:“别瞎闹!赶紧走!”美玉努力让自己开怀,但抹不去心底的悲凉。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任由伯驾的暧昧,也许是为了让嘉柔不要太可怜自己吧。
几个人就这么互相拉扯着,足足半个多时辰,才爬到山顶。
山顶很冷,风很大,大伙上气不接下气地终于踩上百望山至高点,站在制高点放眼望去,是京城全景直至地平线,他们同时喊了出来:“嚯!北京!”。
伯驾尚未松开美玉的手,他迫不及待地指着西方说:“从这里,一直往西,绕过半个地球,就是我的家。”
美玉感受到从伯驾手心里传来的热切,但那热切只传到手臂,心底的悲凉还是那么冰冷。
伯驾看出她的落寞,又使劲握紧了她的手,说:“我真想带你回去。见见我的妈妈。”
这是美玉一直想从三爷嘴里听到的话,她有些恍惚,但也没拦住眼泪决堤。美玉赶紧扭过头去,不想被大伙发现。
伯驾见美玉动了情,贴近她说:“我家在波士顿,有很大的农场,种小麦。我们的小麦,出口到欧洲。我在那儿,不比他差。你要知道,只有富裕人家的孩子,才能学医,我就是传说中的:年轻,男性,东海岸,上层社会。”
“你说这些干嘛。”美玉低下头,委屈地问。”
我还要说,在我的家乡,有这样一句话:“爱你的人终将不会离开你,即使他有一百个理由要离开,他也会找一个理由坚持下去。”伯驾看着美玉,心中默念:他们说你要把这句话说给谁听,你便是爱上了谁。
美玉惊讶地看着他,细想这句美好的句子,她心中一晃而过的那个人,还是三爷。美玉又一次恍惚,伯驾摇摇他们彼此握着的手,说:“我接着你。我给你托底。”这是伯驾早就预谋好的对话,他一直想找个特别的地方,告诉美玉。这北京的制高点,是最合适的地方了。
美玉看着这个嘴里说出给她托底的人,也握紧了他的手。是啊,哪个女人能顶着这样动情的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