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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大地摇晃
在我所受的教育中,大地是世界上最稳固的东西。其次,就是大地上土司国王般的权力。
但当麦其土司在大片领地上初种罂粟那一年,大地确实摇晃了。那时,济嘎活佛正当盛年,土司的威胁并不能使他闭上嘴巴。不是他不害怕土司,而是有学问的人对什么事情都要发点议论的习惯使然。济嘎活佛坐在庙中,见到种种预兆而不说话叫他寝食难安。他端坐在嵌有五斤金子的法座上,静神敛息。他只略一定神,本尊佛就金光闪闪地来向他示现。也就在这个时候,肥厚的眼皮猛烈地跳起来。他退出禅定,用指头蘸一点唾液涂在。眼皮依然跳动不已,他叫小和尚拿来一片金屑挂授眼上,眼皮又猛跳一下,把那金屑震落了。
活佛便开口问外面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答说,入了洞的蛇又都从洞里出来了。
“还有呢?我看不止是蛇。”
答说,活佛英明,狗想像猫一样上树,好多天生就该在地下没有眼睛的东西都到地上来了。
活佛就由人簇拥着来到了庙门前:他要亲眼看看世界上是不是有这样的事情真正发生了。
寺院建在一个龙头一般的山嘴上面。
活佛一站到门口,就把一切都尽收到法眼之中。他不但看到了弟子们所说的一切,还看见土司家的官寨被一层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的气罩住了。一群孩子四处追打到处漫游的蛇。他们在小家奴索郎泽郎带领下,手里的棍棒上缠着各种盼与花纹的死蛇,昌着歌走在田野里,走在秋天明净的天空下面。他们这样唱道:牦牛的肉已经献给了神,牦牛的皮已经裁成了绳,牦牛缨子似的尾巴,已经挂到了库茸曼达的鬃毛上,情义得到报答,坏心将受到惩罚。
妖魔从地上爬了起来,国王本德死了,美玉碎了,美玉彻底碎了。
活佛吓了一跳,这首歌谣是一个古老故事的插曲。这个故事叫做《马和牦牛的故事》。这个故事在有麦其土司之前就广为流传了。有了土司之后,人们口头多了些颂歌,却把有关历史的歌忘记了。只有博学的喇嘛还能从一些古代的文书上找到它们。济嘎活佛曾潜心于本地历史的研究,知道有过这样一些歌谣。现在,没有人传授,这些失传已久的歌又在一群对世界茫然无知的小奴隶们的口中突然复活了。汗水一下从活佛的光头上淌下来。他吩咐在藏经楼前竖起梯子,找到了记有这个故温的书卷。小和尚鼓起腮帮,吹去灰尘,包裹书卷的绸子的黄色就露了出来。
活佛换件袈裟,挟起黄皮包袱上路了。他要给土司讲一讲这个故事。叫土司相信,这么一首歌谣不会凭白无故地在小儿们口中复活。
但他却扑了个空,土司不在官寨里。问什么时候回来,官寨里的人说,我们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看那些人忧心忡忡的样子,不像是在撒谎。活佛说,那他就见见在经堂主事的门巴喇嘛。
门巴喇嘛对通报的人说:“他要见,就叫他来见吧。”
这时,活佛坐在二楼管家的应事房里。经堂则在五层楼上。喇嘛如此倨傲,连管家都偷偷看了看活佛的脸色。活佛十分平静他说:“管家看见他是怎么对我的,不过,大祸将临,我也不跟他计较。”带着一脸忍辱负重的神色上楼去了。
麦其土司去了什么地方?
嘘!这是一个秘密。我对你竖起手指,但我又忍不住告诉你麦其土司带着他的新欢在田野里寻找可以野合的地方。
黄特派员留下的望远镜有了用场。我很容易就用望远镜套牢了父亲和他的新欢在田野里四处奔窜的身影。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他们为什么要到田野里去吧。麦其土司的三太太在土司专用的床上十分害怕。土司每每要在那张床上和她干事时,她就感到心惊肉跳。如果土司要强制,她就肆无忌惮地拼命反抗。这时,三太太长长的指甲深深陷入男人的肉里,嘴里却不断央求:“白天,白天吧。我求求你了,白天我们到外面去干吧。”
土司问:“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央宗已经泪流满面:“我没有看到什么,可我害怕。”
土司就像惊异自己何以爆发出如此旺盛的情欲一样,十分奇怪自己对女人怎么有了这样的耐心与柔情。他把女人抱在怀里,说:“好吧,好,等到白天吧。”
而白天的情形并不美妙。我看见他们急急忙忙要在田野里找一个可以躺下的地方。要知道,这个情急的男人就是这片看上去无边无际的土地的主人,却找不到一块可以叫他和心爱的女人睡下的地方。地方都给许多来路不明的动物占据了。
溪边有一块平坦的巨石,走到近处却有几只癫蛤蟆雄踞其上。土司想把它们赶走,它们不但不躲闪,反而冲着人大声叫唤。
央宗刚躺倒在一块草地上,又尖叫着从地上跳了起来。几只田鼠从她的裙子里掉了下来。
土司只好让女人站着,背倚一株高大的云杉。当女人的裙子刚刚撩起,男人的裤子刚刚脱下,他们**的下身就受到了蚂蚁和几只杜鹃愤怒的攻击。最后,他们只好放弃了野合的努力。他们徒劳无功的努力都被我尽收眼底。看来是没有什么希望了,除非他们能在空中睡觉。但他们肯定不懂得这样的法术。传说有一种法术可以叫人在空中飞行,但也没有说可以在天上驾幸女人。当我把宝贝镜子收好,父亲和那女人气急败坏地从田野回来了。
那群家奴的孩子在棍子上缠着一条条颜色绔丽的蛇,在广场上歌唱:国王本德死了,美玉碎了,美玉彻底碎了。
土司的**变成了怒火,传来行刑人一顿皮鞭打得小家奴们吱哇乱叫。土司的脸都给愤怒扭歪了,央宗却歪着头,看着他开心大笑。在此之前,我以为女人就是女人,她被土司用强力抢过来,和我母亲是用钱买来的没什么两样。现在,那笑容证明她是个妖精。后来,济嘎活佛对我们说,妖精出来为害,一种是自己知道,一种是自己也不知道的,三太太明明白白是后一种情形,所以在你们父亲身后,你们不要加害于她。这是后话。
不知什么时候,哥哥旦真贡布站在了我的身边。他说:“我喜欢漂亮的女人,可这个女人叫我害怕。”
官寨外面的广场上,央宗对土司说:“老爷,他们喜欢编歌,就让他们唱唱我吧。”
我和哥哥走到他们身边。
哥哥说:“活佛说,这歌是以前就有的。太太可不要叫这些下等人编什么唱你的歌。下等人除了毒蛇的花纹,他们不会知道孔雀有多么美丽。”
三太太并不气恼,对着哥哥笑笑。
哥哥只好挥手叫人们散开。
土司和三太太穿过高大的门洞上楼了。这时,那些在院子里用手磨推糌粑的,用清水淘洗麦子的,给母牛挤二遍奶的,正在擦洗银器的家奴突然曼声歌唱起来。父亲从他房间里冲出来,摆出一副雄狮发怒的样子,但家奴们的歌并不是孩子们唱的那一种,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他只好悻悻然摇摇脑袋回房去了。
土司叫管家支了些银子,要给三太太打一套新的银饰。于是,那个曾在马前向我敬过水酒的银匠给召了进来。这个家伙有事没事就把一双巧手藏在皮围裙下。我感到,每当这个像一个巨大蜂巢一样的寨子安静下来时,满世界都是银匠捶打银子的声音。每一个人都在侧耳倾听。那声音满世界回荡。
叮咣!
叮咣!
叮——咣——!
现在,他对那些唱歌的女人们微笑。他就坐在支撑着这高大寨子的巨大木柱和荫凉里,脸上随时对人做出很丰富的表情。碾薄的银子像一汪明净的池塘在他面前闪闪发光。这人告诉过我他的名字,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想卓玛肯定记得。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反正觉得她肯定记得。卓玛掐了我一把,说:“傻瓜啊!”
“你快说。”
“人家还服侍过你,这么快就连名字也不记得了?你不会对我也这个样子吧?”
我说不会。她这才把银匠的名字告诉了我。那个家伙叫做曲扎。卓玛只和他见过一面——至少我以为他们只见过一面——就把银匠的名字记得那么清楚,使我敏感的心隐隐作痛。
于是,我就看着别的地方不理她了。卓玛走过来,用她饱满的**碰我的脑袋,我硬着的颈子便开始发软。她知道我快支持不住了,便放软了声音说:“天哪,吃奶的娃娃还知道嫉妒,叫自己心里不好受啊!”
“我要把那家伙杀了。”
卓玛转身抱住我,把我的脑袋摁在她胸前的深沟里,闷得我都喘不过气来了。她说:“少爷发火了,少爷发火了。少爷不是认真的吧?”
我不喜欢她因为给了我她的身子,就用放肆的口吻跟我说话。我终于从她那刚刚酿成的乳酪一样松软的胸前挣脱出来,胀红了脸,喘着大气说:“我要把他做银子的手在油锅里烫烂。”
卓玛把脸捂住转过身去。
我的傻子脑袋就想,我虽然不会成为一个土司,但我也是当世土司的儿子,将来的土司的兄弟。女人不过是一件唾手可得的东西。我丢开她到处转了一圈。所有人都有他们自己的事情。土司守着到了手却找不到机会下口的三太太。二太太在波斯地毯上一朵浓艳花朵的中央练习打坐。我叫了她一声,可她睁开的眼睛里,只有一片眼白,像佛经里说到的事物本质一样空泛。济嘎活佛在门巴喇嘛面前打开了一只黄皮包袱。家奴的孩子们在田野里游荡,棍子上挑着蛇,口里唱着失传许久却又;然复活的歌谣。自从画眉事件以后,他们对我这个高贵而寂寞的人有点敬而远之。我很寂寞。土司,大少爷,土司太太,他们只要没有打仗,没有节日,没有惩罚下人的机会,也都是十分寂寞的。我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不断地制造事端。为了一个小小的反叛的寨子到内地的省**请愿,引种鸦片,叫自己的士兵接受新式的操练,为一个女人杀掉忠于自己的头人,让僧人像女人们一样互相争宠斗气。明白了这个道理,并不能消除我的寂寞。那些干活的人是不寂寞的。哥哥不在寨子里,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那些人他们有活可干:推磨,挤奶,硝皮,纺线,还可以一边干活一边闲聊。
银匠在敲打那些银子,叮咣!叮咣!叮咣!他对我笑笑,又埋头到他的工作里去了,我觉得今天这银匠是可爱的,所以卓玛记住了他的名字并不奇怪。
“曲扎。”我叫了他一声。
作为回答,他用小小的锤子敲出一串好听的音节。这一来,我就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回自己的房里去了,一路用石头敲击楼梯的扶手。卓玛还在屋里,她是看见了我才把脸对着墙壁的。既然她一定要一个傻瓜,一个小男人来哄她,那我就哄吧。我说,银匠其实不错的。
“就是嘛,”她果然把我当成傻子来对付,“我喜欢他是个大人,喜欢你是个娃娃。”
“不喜欢我是贵族,喜欢他是个银匠?”
她有点警惕地看我一眼,说:“是。”那头就娇羞地低下去。
我们就在地毯上许多艳丽的花朵中间爱了一场。她整理好衣衫,叹口气说:“总有一天,主人要把我配一个下人,求求少爷,那时就把我配给银匠吧。”
我心上又是隐隐一痛,但还是点点头答应她了。
这个比我高大许多的姑娘说:“其实,你也做不了这个主:不过有你这份心,也算我没有白服侍一场。”
我说:“我答应了就算数。”
卓玛摸摸我的脑袋,说:“你又不能继承土司的位子。”
天哪,一瞬间,我居然就有了要篡夺权力的想法。但一想到自己不过是一个傻子,那想法就像是泉水上的泡沫一样无声无息地破裂了。你想,一个傻子怎么能做万人之上的土司,做人间的王者呢?天哪,一个傻子怎么也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只能说是女人叫我起了这样的不好的念头。
想想,这一天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想起来了。那天想对将要发生的事情作点预言的济嘎活佛在经堂里受到了冷遇。他在门巴喇嘛面前把那卷藏书打开。那首正在黄口小儿们口里唱着的歌谣就出现在两个有学问人的眼前。在活佛珍贵的藏书里,那个故事的每一句活后面都有好几个人在不同时期加上的种种注释。这些故事因此变成了可以占卜吉凶的东西。那段歌谣下写着,某年月日,有人唱这谣曲而瘟疫流行经年。又某年月日,这歌谣流行,结果中原王朝倾覆,雪域之地某教派也因失去扶持而衰落。门巴喇嘛摇摇头,矮去一头汗水,说:“这些话,我是不会对土司说的。是祸躲不过。注定的东西说了也没用。你想想,土司是长了能听进忠告的耳朵的人吗?”
活佛说:“天哪,看来土司白白地宠爱你们了。”
门巴喇嘛说:“那你到这里来,我到你庙里去当住持。”
活佛曾想去西藏朝佛,也想上山找一个幽静的山洞闭关修行,但都不能成行。他看到自己一旦走开,一寺人都会生计无着。只有思想深远的活佛知道人不能只靠消化思想来度过时日。他这一次前来,还不是为一寺人的生计着想,为那些人寻找食物来了。坐在金光灿灿的经堂里,和这个喇嘛说着不闲的闲话,他也觉得比在寺里的感觉好得多了。他甚至害怕门巴喇嘛结束这场谈话。他想,不论这个人品行如何,总算是个智慧和自己相当的人物。就为了这小小的一点乐趣,他甚至对这家伙有点谦卑过头了。他听见自己用十分小心的口吻说:“那你看,我怎么对土司说这件事好。”
门巴喇嘛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土司的脾气越来越叫人捉摸不定了。活佛你再请喝一碗茶?”这明显是叫人走路了。
活佛叹了口气说:“那么好吧。我们是在争谁在土司跟前更有面子。但在这件事情上,我想得更多的是黑头藏民,格萨尔的子孙们。好吧,我自己去对土司讲吧,叫他不要弄到天怒人怨的地步就是了。至少,他还不至于要我这颗脑袋吧。”于是,也不喝那碗热茶,就挟起包袱下楼了。
门巴喇嘛回头看看经堂里的壁画。门廊上最宽大的一副就画着天上、人间、地狱三个世界。而这三个各自又有看好多层次的世界都像一座宝塔一样堆叠在一个水中怪兽身上。那个怪兽眨一下眼睛,大地就会摇晃,要是它打个滚,这个世界的过去、现在、未来都没有了。
门巴喇嘛甚至觉得宗教里不该有这样的图画。把世界构想成这样一个下小上大,摇摇欲坠的样子,就不可能叫人相信最上面的在云端里的一层是个永恒的所在。
活佛找到管家说:“我要见见土司,请你通报一下。”
管家以前是我们家的带兵官,打仗破了一条腿后成了管家。他当带兵官是一个好带兵官,曾得到过一个带兵官能得到的最高奖赏:一条来自印度的虎皮衣领。这条衣领和一般人理解的衣领不一样的。那是一整头老虎的皮子,缓带一样披挂在一件大氅上面。虎头悬在胸前,虎尾垂在后边。这样披挂下来,再没有威风的人也像是一只老虎了。现在,他已经是一个出色的管家了。正是有了他出色的打点,父亲和哥哥才会有时间出去寻欢作乐。
管家说:“天哪,看看我们尊贵的客人被委屈了。”
于是,亲自给活佛献茶,又用额头去触活佛形而上的手。形而上的手是多么地绵软啊,好像天上轻柔的云团。这种仪式一下就唤回了活佛尊贵的感觉。他细细地呷了口茶,香喷喷的茶在舌尖上停留一下,热热地滚到肚子里去了。管家问:“好像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就要发生了。”
“土司可不要听这样的话。”
“听不听是他的事。我不说,一来以后人们会笑话,说我连这么大的事情要发生了也不知道。二来,世上有我们这种人在,这种时候总是要出来说说话的。”
于是,前带兵官就一点没有军人的样子,像一个天生的管家一样,屁颠颠地跑到土司房前通报去了。要不是他亲自出马,土司是不会见活佛的。管家进去的时候土司正和三太太睡在床上。
管家说:“济嘎活佛看你来了。”
“这家伙还想教训我吗?”
“他来对你讲讲为什么有这么多奇怪的事情。”
土司这才想起了自己养在经堂里的喇嘛:“我们的喇嘛们,门巴他们不知道来给我讲讲吗?”
管家笑笑,故意叫土司看出自己的笑容里有丰富的含意,有很多种的猜测和解释。除了这样笑笑,你还能对一个固执的土司,一片大地上的王者怎么办呢?土司从这笑容里看出点什么来了,说:“那我就见见活佛吧。”土司这时给情欲和种种古怪的现象弄得心烦意乱,但他还是故作轻松地问:“你看我要不要穿上靴子。”
“要的,还该亲自出去接他。”
土司顺从地穿好靴子,到楼梯口接活佛去了。活佛从下面向土司仰起了他的笑脸。土司说:“啊,活佛来了,你要怎样教训我。”
活佛在梯级上站住了,大喘一口气,说:“为了你江山永固,为了黑头藏民的幸福,话轻话重,你可要多多包涵啊!”
土司说:“我听你的,活佛你上来吧。”土司甚至还伸出手,想扶活佛一把。就在这两双大手就要互相握住时,春雷一样的声音从东方滚了过来。接着大地就开始摇晃了。大地像一只大鼓,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擂响了。在这巨大的隆隆响声里,大地就像牛皮鼓面一样跳动起来。最初的跳动刚一开始,活佛就从楼梯上滚下去了。土司看到活佛张了张嘴巴,也没来得及发出点什么声音就碌碌地滚到下一层楼面上去了。大地的摇晃停了一下,又像一面筛子一样左右摆荡起来,土司站立不住犀一下摔倒在地上。更可气的是,倒地之前,他还想对活佛喊一句什么话,所以,倒地时,话没有喊出来,却把自己的舌头咬伤了。土司躺在地上,感到整个官寨就要倒了。在这样剧烈的动荡面前,官寨哪里像是个坚固的堡垒,只不过是一堆木头、石块和粘土罢了。好在这摇晃很快就过去了。土司吐掉口里的鲜血,站起身来,看见活佛又顺着楼梯往上爬了。土司立即觉得这个被自己冷落的活佛才是十分忠诚的。他一伸手,就把活佛从下面拉了上来,两人并排坐在走廊的地板上,望着那巨大而神秘的力量所来的方向,听着惊魂甫定的人们开始喊叫,从叫声里就可以知道有房子倒塌了,有人死了。
河水用短暂而有力的汹涌把河上的小桥冲垮了。土司看到自己巨大的寨子还耸立在天空下面,就笑了:“活佛,你只有住在我这里,桥一塌,你就回不去了。”
活佛擦去头上的汗水,说:“天哪,我白来了,事情已经发生了。”
一脸灰土的土司把住活佛的手嘿嘿地笑个不停。笑一声,一口痰涌上来,吐了,又笑,又一口痰涌上来。这样连吐了五六七八口,土司捂住胸口长喘一阵,叹了口气说:“天哪,我干了好多糊涂事吧?”
“不多也不算少。”
“我知道我干了什么,但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现在好了。”
“现在我真的好了?好吧,你看我该怎么办呢?”
“广济灾民,超度亡灵吧。”
土司说:“进房休息吧。女人肯定也给吓坏了。”
居然就引着活佛往二太太的房里去了。刚进房间,我母亲就在活佛的脚前跪下了。她用头不断去碰活佛那双漂亮的靴子。土司就扶住被自己冷落许久的二太太,说:“起来,叫人给我们送些可口的东西来。”那口气好像是刚才还在这房间里,从来没有迷失过自己一样。土司还说:“天哪,这么饿,我有多久没有好好吃东西了?”母亲吩咐一声,那吩咐就一连声地传到楼下去了。然后,二太太就用泪光闪闪的眼睛看着活佛,她要充分表达她的感激之情。她以为已经永远失去的男人回到核她身边。
大地摇晃一阵,田野里那些奇怪的情形就消失了。死了人和倒了房子的人家得到了土司的救助。不久,地里的罂粟也到了采收的时候。
8.白色的梦
白色,在我们生活里广泛存在。
只要看看土司辖地上,人们的居所和庙宇——石头和粘土垒成的建筑,就会知道我们多喜欢这种纯粹的颜色。门楣、窗棂上,都垒放着晶莹的白色石英;门窗四周用纯净的白色勾勒。高大的山墙上,白色涂出了牛头和能够驱魔镇邪的金刚等等图案;房子内部,墙壁和柜子上,醒目的日月同辉,福寿连绵图案则用洁白的麦面绘制而成。
而我,又看见另一种白色了。
浓稠的白色,一点一滴,从一枚枚罂粟果子中渗出,汇聚,震颤,坠落。罂粟挤出它白色的乳浆,就像大地在哭泣。它的泪珠要落不落,将坠未坠的样子,挂在小小的光光的青青果实上无语凝咽。那是怎样的一副动人的景象啊。过去手持镰刀收割麦子的人们,手持一把光滑的骨刀,在罂粟的青果上划下一条小小的伤口,白色的浆汁就渗出来了。一点一滴,悄无声息在天地间积聚,无言地在风中哭泣。人们再下地时,手里就多了一只牛角杯子。白色的浆汁在青果的伤口下面,结成了将坠不坠的硕大的一滴,被骨刀刮到牛角杯里去了。
青果上再划下一道新的伤口,这样,明天才会再有浓重的一滴白色浆汁供人收集。
黄特派员从汉地派人来,加工这些白色的果浆。他们在离官寨不远的地方搭起一个木棚,架上锅灶,关上门,像熬制药物一样加工罂粟浆。从炼制间里飘出的气息,只要有一点点钻进鼻子里,一下子就叫人飞到天上去了。麦其土司,伟大的麦其土司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美妙的东西把人们解脱出来了。这样的灵药能叫人忘记尘世的苦难。
这时,关于那次地动,被冷落了一段时间的门巴喇嘛有了新的解释。他的观点跟济嘎活佛截然不同。他说,这样美妙的东西只有上天的神灵才能拥有。只有土司无边的福气才把这东西带给下界的黑头藏民。而地动无非是天神们失去了宝贵的东西发发怒气而已。门巴喇嘛声称,经过他的禳解,神们已经平息了他们的愤怒。土司深深地呼吸一口空气中醉人的香气,笑眯眯地看了济嘎活佛一眼。活佛说:“如果土司你相信门巴喇嘛的话,那我还是回去,回到我的庙里去吧。”
“天哪,我们的活佛又生气了。不过我知道他说的是假话,如果他说的是真话,我也会挽留他的。”土司说话的口吻,好像活佛不在跟前。
“土司愿意听谁的话,跟我有什么相干?”活佛也用看不见面前有土司的口吻说:“天哪,以前师傅就对我说过,天意命定的东西无法阻止。”
土司笑了,说:“看看吧,我们的活佛多么聪明啊。”
活佛说:“让门巴喇嘛陪你吧,你相信他。”
土司不想再说什么了,拿起手边几个铃子中的一个,摇晃一下,清脆的铃声唤来了管家。管家跛着腿下楼,把活佛送到门口。管家突然问道:“活佛,你说,这果子真会给我们带来厄运吗?”
活佛睁开眼,看到这人脸上真有露出了忧虑重重的表情,就说:“那还有假?我是靠骗人为生的吗?等着看结果好了。”
管家说:“活佛可要好好念经保佑我们主子的事业啊。”
活佛挥挥手,走开了。
宽广的大地上,人们继续收割罂粟。白色的浆汁被炼制成了黑色的药膏。从来没有过的香气四处飘荡。老鼠们一只只从隐身的地方出来,排着队去那个炼制鸦片的房子,蹲在梁上,享受醉人的香气。母亲心情好,好久没有叫过头痛了,她带我去了那个平常人进不去的地方。那里,黄特派员的人干活时,门口总有持枪的人把守。母亲说:“你们不叫我进去,那特派员送我一支烟枪干什么?”
守卫想了想,收枪叫我们进去了。
我并没有注意他们怎么在一口口大锅里炼制鸦片。“我看见老虎灶前吊着一串串肉,就像我带着小家奴们打到的画眉一样。戈正想叫他们取一只来吃,就听见吱的一声,一只老鼠从房梁上掉下来。熬鸦片的人放下手中的家伙,小刀在老鼠后腿上轻轻挑开一点,老鼠吱地叫了一声,再一用力,整张皮子就像衣服一样从身上脱了下来,再一刀,扇动着的肺和跳动着的心给捋出来了。在一个装满作料的盆子里滚一下,老鼠就变成了一团肉挂在灶前了。土司太太笑道:“你们不要把我儿子吓了。”
那些人嚯嚯地笑了。